我是迎着夕阳走向羊的。
羊在夕阳中,也在阴影中。夕阳比朝阳刺目。我是沿着山路由下而上攀爬的,夕阳、羊、我的目光,正好形成了三点一线。我看到羊,必然也要看到夕阳。我知道自己口罩上方的目光是和善的,一如羊的眼睛,单纯、善良、干净。但这仅仅是我以为,在羊的眼里,一步一步逼近自己的我,无疑像一发出膛的子弹,瞄准着她。
羊知道自己躲不过,还是不想躲,她趴在路沿上,一动不动,有一种视死如归的笃定和坚毅。我觉得羊有些小题大做了,我只是要她一点奶,并不是要她的命。确切地说,我是掏钱买她一些奶,家里床上,躺着一位病人。病人是我的亲人,需要羊奶补充钙质。而我买奶付出的金钱,将会变成羊的养料,继续回到她身上。各取所需,买卖是公平的。所以,我走向她的步子是坚定的,心安理得的。
羊的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和他的羊一样沉默。他蹲在羊的身边,沉默的目光看着我。我也看不清他的脸,他和他的羊一样,沐浴在夕阳中,沉沦在阴影里。我只看到夕阳勾勒出的两个轮廓:一个是羊,一个是人。按时下流行的说法,简称“阳人”。
羊的主人和我一样,也戴着一副以前天空一样颜色的口罩,口罩是天蓝色的,在阴影中分外醒目,我不清楚他看到我是什么心情,我在看到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我才一阵释然。我知道天空的颜色跑到他的脸上了。当然,我也希望跑到我的脸上,我希望他也这样认为。
已经第三个年头了,天空不再是天,口罩已经潜移默化地变成了人的“天”。口罩以外的地方,号称“天外”。“天外”很复杂,有你走过的路,当然,也有你走路时呼吸过的空气,这些都是未知的。未知的东西都是危险的,随时都会和你时空交汇。从这个意义上说,“天外”也不是安全的,唯一安全的是距离。
现在,我和羊,以及羊的主人,都突破了安全距离,处于危险中。我看到,我和羊的主人都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下意识地把口罩往鼻梁上拉了拉,以让自己更安全些。
只有羊,完全暴露在了危险中。
夕阳打在我和羊,以及羊的主人身上,我们也把夕阳踩在了脚下。踏着夕阳,我看了羊主人一眼,他露出的两只眼睛和羊一样善良、干净,只是多了些许警惕。我又把目光移到羊的身上,在她眼里看到的全是委屈。羊的委屈我懂,大街小巷,阡陌之间,都把“感染”了的人称为“羊人”。说起来挺嘲讽的,不管你身居庙堂,还是富商名流,一旦你成了“羊人”,你就会发现你所有能支配的资源还是你的资源,唯独你最骄傲的“人力资源”将不再是你的资源,让你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人设。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怪人,而应该怨“羊人”。天上掉下个罪名,砸在了羊的身上,就像隔墙扔砖块,扔的人不知道会砸上谁,挨砸的人也就不知道埋怨怪罪谁。
但大方向是有的,砖头不会自己飞起来“行凶”的,把砖头抛起来的肯定是人。谁是扔砖头的人?看着这个像,那个更像,只能人人自危,谁也不敢相信了。
于是,羊也不客观地把委屈、埋怨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好在我知道,羊之所以针对我,因为我是一个“人”。
我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奶瓶,递给了羊的主人。刚刚还温顺的羊突然暴躁起来,东突西奔地躲避着主人伸向自己的手。奈何她被一根绳索牢牢地拴在树上,只能像个拉磨的驴一样在固定的区域内团团转。羊的主人失了面子(幸好有口罩兜着),转身便拿起一个树枝。在树枝将落未落在她身上之前,我看到羊突然两条前腿弯曲,整个身体像马一样竖立,朝天发出了一连串的怒吼声。我是第一次看到羊的冲天一怒的,我的心灵被震撼了,便向羊的主人招了招手。等羊安静下来,我蹲在了羊的面前,摘下了口罩。羊看着我,我看着羊。也许羊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我从羊的眼睛里重新看到了善良和信任。
羊的主人精明,趁机把手伸向了羊。羊没有拒绝,任凭主人揉捏自己的乳房,任凭白白的发着清新气味的乳液源源不断地被挤出身体。羊只是看着我,目光温柔、纯净。
把夕阳背在背上下山的时候,我又戴上了口罩。虽然呼吸不畅了,我却觉得安全。因为一起下山的人,或是迎面走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戴着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