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那个只会猫在黑家大院背诵《三字经》的落魄孩子,居然成了国家工程的总指挥,不过三十出头竟变得这般老成持重。你看所有人都在注视,哥哥明明第一次见到伊万诺夫,双手却紧紧握着摇着,像久别重逢的老战友,那副神态充满了程式般的官气。哥哥显然也没想到火车上下来的女翻译,真的是久别的妹妹,张着个大嘴都不知道合上了,他说解放后给各地战友写过许多信,让人家留意一个唱吕剧的姑娘,却始终没有回音。而今妹妹从天而降,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
忽小月每每想起哥哥把她扶上戏班马车那一幕,眼泪就汩汩流下来。当时哥哥竟然心硬得没落一滴泪,开始他依依不舍追着戏班的马车走,可出了村口,人就不见了。哥哥去哪儿了呢?从她记事起爸妈就是两个朦胧的影子,只有比她大九岁的哥哥守在身边,在爸妈被抓走的那些日子里,哥哥做不了饭,只好把家里东西拿出去换干粮,可他每次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都要看着妹妹吃下半个,自己才肯咬上两口,吃了两天她嫌没菜咽不下去,哥哥居然去给饭馆洗了一天碗筷,要了半块咸萝卜,这么亲的哥哥怎舍得把妹妹丢下呢?如果……如果哥哥一直跟着戏班马车,她也许会跳下车扑进他怀里不去唱戏了。所以,她每每遇上坎坷也会生哥哥的气,会把手边的碗呀杯呀鞋子呀扔得满地都是,会毫无由头地趴在被窝里抽抽泣泣哭个不停。所以,她见到哥哥激动的同时还伴生着些许抱怨,只是在喧闹的火车站不好发作罢了。
记得当天的欢迎宴会,是在市中心刚刚落成的人民大厦,虽然只有区区三桌人,却都想表达热情,你方说罢我又讲话,菜凉了辞还没致完,都想从阿芙乐尔的炮声讲到抗战胜利,讲到苏联出兵东北,讲到中苏友谊结成的工程。最后,伊万诺夫居然兴奋地拉起携带的手风琴,专家团居然一个个能歌善舞,尽管没有几个人能听懂,自己却唱得如醉如痴,脑袋摇得像喝多了。
忽小月用俄语唱了《喀秋莎》,又唱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伊万诺夫自拉自唱《三套车》,引得邻近餐厅的客人也跑到门外鼓起掌来。
晚宴之后,哥哥毫不迟疑地敲开了妹妹的房门,两人相对而坐,把分别后的经历都倾倒了出来。妹妹当然忘不了问:你怎么忍心把我送给戏班?哥哥如实回答:我咋能舍得你走?实在是你哭着闹着要去学戏,班主又一个劲儿说你条件好,好好调教会有大出息,没准会唱红成名角的。我那天悄悄跟在马车后边,跟了整整三天呢,第一天见你帮着搬道具,第二天见你练声,第三天见你练走步,哥一直盯着你在戏班的举动,最后看到班主给你挑脚泡吃红枣,哥才回了黑家庄。妹妹睁大了眼睛问:你跟了戏班三天?哥哥认真回答:是啊,我临走还偷偷在你包袱里塞了一块银元呢,那还是疤眼叔给的。妹妹啊的一声叫起来:那块银元是你塞的呀?我还以为是班主给的卖身钱,吓得我呜呜直哭,一路东躲西藏的,到了哈尔滨都没敢花掉。哥哥眼睛湿润了:我怕你看见哥,不好好学戏了。妹妹瞪大眼:真的?哥哥说:当然是真的!
两人不约而同张臂拥抱起来,抱了很久,人重逢了,心灵也重逢了,迟到的喜悦把彼此肩头洇湿了一片。
后来,工地人知道了总指挥与女翻译是亲兄妹,好多有想法的技术员便停止了对她的追扰,担心不小心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被马踢上一脚没什么,弄不好丢了饭碗可就是大事了。唯独那个爱戴鸭舌帽的连福没理这个茬,口口声声总指挥管天管地,还能管人家谈对象?
忽小月头倚着吉普车靠背,咀嚼着与连福的纠结。看来还是当哥的给了妹妹面子,否则真没准会把连福送进公安局的,这家伙咋收集了那么多古董?
不过,她不想对后座的哥哥表示感谢,却对伊万诺夫有些反感,一上车就打起了呼噜,一声粗一声细,她几次手伸到方向盘按响喇叭,想把老人家从沉醉中唤醒,但老专家好像马上坠入了梦乡,等车驶到万寿寺旁边的村口,一群姐妹打扮得整整齐齐登上了一辆解放牌卡车。
可是,刚刚驶出一会儿,吉普车正欲拐上通往城里的石子路,忽然车厢后窗玻璃咔嚓一声脆响,一块石头砸进来,正落到后座椅背上。伊万诺夫猛地醒了,嘴里呜哩哇啦大喊:袭击!袭击!有人袭击!忽小月蓦然回首,裂开的车窗里一个黑影窜进了路旁小树林,又上了树林后边的韩信坟,转眼就淹没在林荫里了。
受到袭击的吉普车在忽大年的命令下,开足马力,急停急转,迅速回到了警力聚集的指挥部。他厉声喊叫,赶快通知公安,有人袭击!黄老虎正蹲着喝苞谷糁子稀饭,扔下碗一路小跑赶过来,心里一定沮丧到了极点,袭击总指挥的案子还没破,又有人大白天袭击苏联专家,这不是明摆着想搔他的皮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