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座古建筑的发现纯属偶然,那一年,公事安康,东道主招待吃饭,因所办之事多少跟文化沾些边儿,追寻汉江涛声,就找了这个古色古香的地方。
安康城主街道大都宽宽展展,这多年城市建设突飞猛进,但千篇一律居多,这地儿虽狭窄了些,但一入眼却显现出几分与众不同来,青砖灰瓦,自生几分古朴凝重,白墙绿荫,俨然幽静雅气。东道主介绍,这是安康目前保存最完好、面积最大、最具江南特色的古代建筑——顾氏民居。它始建于清末民初,历经百年,依旧庄严姿态,优雅风采。
我有疑问,1983年安康大水,许多建筑受到重创,甚至荡然无存,它能安然无恙?事实是,它经受住了那次考验,尽管彼时波涛翻滚,深水没顶,但大体无伤,劫后抖落泥水,还是生动严谨,浑厚一体。
也许,该惊叹先辈们造屋技术的先进或者对工艺的精益求精,更要感恩顾炎武先生在天之灵的庇护。
这座建筑的初时主人是顾炎武先生的某位后裔。
顾炎武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名字,他是明清之际思想家、学者。初名绛,字宁人,江苏昆山人。因居亭林镇,学界称其“亭林先生”。明亡后,改名炎武。他曾喊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一振聋发聩的口号,几百年里,成了中华民族抵御外辱奋发图强共同的强烈心声。
顾炎武少年时,正是明王朝风雨飘摇之际,他积极主张改良政治,曾加入了明末江南士大夫的政治集团——“复社”。还参加了反对宦官权贵的斗争。清兵南下时,又参加了昆山、嘉定一带的人民抗清起义。失败后,他将自己的余生,全部放在专研学术和中国汉文化的传承上。此后的20多年间,顾炎武的足迹踏遍了大江南北,他一边结交各地的学者名流,一边寻访各地的史志铭书。而在这期间,顾炎武也在不断探索着各种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实学。垦荒种地,访寻同道,力图复兴。他学识渊博,对于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以及经史百家,音韵训诂之学,都有研究。
顾炎武与陕西渊源很深,曾多次来到陕西关中。在此,他结识了不少陕西的朋友,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富平的李因笃、周至的李颙(二曲)、华阴的王宏撰(山史)等。他与这些人政治观点相近,意气相投,惺惺相惜,李因笃曾因此赋诗赞顾炎武:“独树三吴帜,旁窥两汉涛。经邦筹利病,好古博风雅。”
对于陕西的华阴,顾炎武尤其情有独钟,第一次踏上华阴的土地,他就这样不吝赞美之词:“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亦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有志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
顾炎武晚年定居华阴,曾构屋数楹,名曰“顾庐”,在华阴居住期间,广交关中名宿通儒,以讲学和研究学术为掩护,商讨反清复明大计“不露圭角”。此间,还打算置地四五十亩,以作终生之计。还捐资重修了“镇岳宫”“朱子祠”“九贤祠”。
华阴潜村东南,有一座“衣冠冢”,埋有顾炎武的遗物;还有顾炎武的若干后人,散落于这块土地。
顾炎武死后的几十年,中国战乱不断。1870年前后,富庶的关中平原连续灾荒,土地颗粒无收,大批黎民百姓流离失所。
顾炎武先生的某位后裔就是在此种背景下来到安康。跟随一支长长的逃难队伍,从华阴出发,翻越秦岭,步履艰难,脚上甚至打满了血泡。
在宽展碧蓝的汉江面前,顾氏的这位后裔止住了脚步,很快在陕南的土地上扎下根来,他是一个聪明且能干的小伙子,先是在当时大北街的徐家行栈“广义隆”里当学徒,后来,当了这家商行老板的女婿。安康产漆、麻、木耳等山货,他广泛经营,生意渐火渐大,终于,创办了自己的产业——纯厚堂。
但他心中终有一丝隐痛,先人的血液似汉江水在他身上流淌,先人的宏愿似汉江的波涛在他耳边回响,他虽然马上不能弯弓射箭,案上不能写诗作文,但起码为继承先人的遗愿、弘扬先人的精神做一点微薄努力,还是能够胜任的。于是,他倾尽全力,在距离汉江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所厅堂。门楣上,一块大大的匾额:顾纯厚堂。门厅内,则高悬顾炎武穿越世纪的呐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百年匆忙,几经翻盖修缮,如今的这座建筑,已不复当初老模样,现在的后院,为清同治年间保存下来的老宅;前庭,是民国初年扩建起来的新宅。大门上方“顾氏民居”四字下面,遮挡着石刻匾额“大元德”三字,两侧的对联写道:“前庭民国初年建共和伊始,后院满清同治存王朝未结。”
一副对联,多少有点意思,历史除旧布新之际,不知是冷静的客观描述,还是对世事遽变的慨叹。
进得大院,阁楼迴廊,精致且亮眼。整个院落坐东向西,二十根高高的柱子,支撑着两道凉亭和楼下五十余间房,四周高,中间低,此乃“四水归堂”。扶梯登楼,曲廊环绕,门楣、窗扇、栏杆、屏风无不雕刻精美,并且大多为浓郁的朱红色,原汁原味,古色古香,呈现典型的江南徽派建筑风格。
这里悬挂着很多老照片,讲述了安康曾经的历史。其中,许多照片都是由来自挪威的传教士们,用照相机拍下的当时安康的民风、民俗、民情,为远去的社会境况保存了一份最贴近真实的纪录。
只是,吃饭的吆喝声,烹饪的烟油味,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热热闹闹的出入人群充斥于其间,总有些不合拍,让人心底略略沁出几丝陌生。
我没问如今这所宅院仍是顾氏后人居住,还是换了主人,或者租给了他人。
总之,顾氏的味道越来越淡了,唯顾氏民居几个字,还能唤起岁月的一点记忆,兴许,讲一点大风大雨或者风清月明的故事。
头枕汉江水,此起彼伏的波涛不知还是不是声声入耳?
安康曾经熙熙攘攘的老码头离它很近,夕阳下,粉黛卸尽,只余缓缓东去的流水,不知能不能带走它时时泛起的惆怅。
湿潮的风吹过来了,一声沉闷,撞响的或者是门楣上的铁环。
合应此时此刻的心情,改了几句李清照的词:
试问往来人,却道风景依旧。知否知否,应是月移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