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的住所出来,向东几百米就是雁鸣湖。湖西有一个高坡,我喜欢站在那里远望。目光一点点向前,从眼前的河谷,到两边的坡塬,一直望到南山。被挡住的目光,像被挡住的水,会慢慢在山边抬升,一直升到天空。没有遮拦的天空,可以使劲地遥望。极目远望时,心神会不经意地从天上的某个角落掉下,掉到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掉进曾经发生的某些事中,让我长时间地沉浸在绵绵回忆中。
回忆像一滴墨水,掉到地图上,就会在某个点上慢慢晕染开来。我的记忆地图上,从离乡到进城,从出游到出国,所有的历程都被无痕地标记着。
十二三岁前,我一直活在十里八乡的天地中。以我们村那条唯一的街道为轴,向西走到沣惠渠边,从那里向南向北,都没有走出过七八里。向东越过两个村子,三五里外就到了细柳镇。那个天地对一个孩子来讲,大致是足够用的。只是,我常常会把自己读进书里,从字眼里钻到更大的天地,想象山外的世界,想象大海的样子,想象城里的高楼,想象天上的宫阙等。父亲那时在山里工作,我随他进过几次山,到过安康,见过汉江,算是小伙伴中出过远门、有点见识的。
跟父亲进山,得从我们村向东走到郭杜,在那里等车。我们总是天没亮时就出发,过了镇子还要走好远,得上一个大坡。父亲站在郭杜的十字路口对我说,向东能到县城,向北就到省城,向南就到山里,就看你将来能走到哪里去。
到外地上大学,特别是在南京生活了四年,改变了我许多。西安到南京的那条铁路线,串起了陕西、河南、安徽、江苏,来来回回,我记住了不少地名。老师带着我们去了南京周围的许多地方,还去过山东、福建和浙江。这些福利性的出游里,有我对母校的感激,也埋下了向外走的冲动。
单位在朝阳门外,站在我们的楼上能看到城墙。45岁前,闷头工作,很少出门,所有的旅游都借出差之机。沾组织的光,甚至还出了一趟国。那次为期三个月的出国培训,让我有机会换个角度看世界,看那个书里、梦里、电影里的花花世界。刚去时,真的觉得世界大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饮食不同,建筑不同,包括处事的逻辑和习惯都不同。时间稍长后,发现生民同理,世界大同,不同的只是外表,还有不同的发展阶段。从当地人的生活态度中,我找到后发达阶段的一些感觉,悄悄调整着自己。
从挤进西安城,到行走三秦,到计划走遍神州、打卡海外,心中的那张地图在怂恿着我。疫情带来很多不确定性,无论如何,来世上一遭,就得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向外走带给我无限的激情,也在改变着我的认知。这些年来,在外看到的许多东西慢慢从心头消失,掉进记忆的尘埃,成为看不见的力量,却不断在发酵、在滋养着我,也在塑造着我。
回忆特别耗费心力。心电不足时,心流就会暂时中断,让我从回忆中跳了出来。我定睛看看身边,回头看看身后,再转回身看看前方,发觉中年退休后,没有事业累心,少了家务缠身,可以听从自己的内心,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这是多么的幸运。回想人的这一生,从端起生存的饭碗,到搭建进步的阶梯,到挥洒在事业的舞台上,到飞扬在生命的天空中,谁都得这样过活。不同的是,饭碗有好有坏,阶梯有高有低,舞台有大有小,天空有亮有暗。
生长在关中农村,小时候没吃过多少好东西,但也没有挨过饿。这样的经历,养成了简单的生活方式,现在有条件了也不会吃,更不讲究吃。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得早早拔草喂猪、下地干活。十三四岁时,割稻子留下的腰肌劳损,到现在还背着账。那时农村的饭碗不好端,逼着许多人跳出农门。进城后才发现,三代以内基本上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相比城二代、城三代,早年在农村干活学到的技艺、磨出的毅力和责任心,是许多农村孩子的资本和强项。如果没有考学出来,我要么顶父亲的班,进山里在汽车站上班,也不知道能不能当上司机;要么回村务农,除了几亩地的庄稼,可能还会跟人外出打工,但绝对当不了匠人,更当不了包工头。真要那样的话,现在的我会是个什么样子,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人和人资性差不多,付出的总量也差不多,关键看处在什么样的平台,干着什么样的事情。部队是一所大学校,教会了我方正做人;医院是个大社会,支撑着我干事成长。在医院的大舞台上锻炼了十年,有了想把事情干到极致的自信,结果侥幸获得一二,有了更大的信心。到医院工作后,我算着时间,以倒计时的心态,抓紧回报组织,尝试职业理想,为此不怕置身矛盾之中。当职场的火车进站时,我内心平静,轻松告别。回到家里,整理了三年任职的记录,整理了十年业余的写作。原以为是为了打发时间,为过去打包,没想到却打开了未来之门。习惯了舞文弄墨的我,在文字里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从容。整理完旧文,继续写新作,把日子都写在文字中。从事慈善工作以后,结识了不少的善主,也尝试着做点善事。
年轻时我们总想着要到远方去,用去远方的激情拉大我们的世界,用看奇异的山水激发我们的情绪。在外采风创作,不仅在消费即时的灵感,也在消耗心里的库存。时间长了,我清醒地感觉到,我在用远方的灵光,来唤醒内心的经验。过往与当下、远方与眼前,永远交汇在一起。我们也是别人眼里的别人,长安也是别人心里的远方。迈不开长腿去远方,我就观察眼前,看花开花落,看节气变化,看古城角落,看众生百相,从惯常的物事中看出了更多的意趣,让人生的底色活泛起来,投向远方的目光里充满温暖。
看过远方,才能更好理解家乡。同样,品味往事,才更会珍惜当下。我的业余创作,更多地在咀嚼过往的经历,捡拾往日的美好。过去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经过时间的过滤和提纯,现在都变得晶莹可爱。身边就是远方,当下就是未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台上的演员,在时间的追光灯下,会拖着长长的旧影子,也会射出淡淡的新梦想。
身处大长安的诗意家园,现在的我,常常回味着四十多年的成长故事,天天享受着无事一身轻的安逸。我会早早起床,看一院的清新;也会早早睡觉,享一夜的安宁。把自己的一生过好,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使命。只是,成长的路上,我们要承担很多的责任,面对很多的压力,有时不得不委屈自己、透支人生。退休后,有组织的保障,无功利的压力,把日子安然过好,真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
浐河岸边的西安东站已经开工,曲江三期也要扩展到眼前。万古的终南山,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新变化。我们何其有幸,经过了生产队时代的成长,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潮,在中年时就能享受到时代发展的成果。这大概就是现实版的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