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刚晴了一天,今天一大早又下了。大雨如注,近似暴雨,没完没了,一股脑倾泻到已然成熟的麦田里,全不管农人欲哭无泪的郁闷心情。网上晒出了小麦发芽的图片,麦粒发胀,拖着一芽绿尾巴,触目惊心。
记忆中,北方小麦收割时节碰上连阴雨,似乎并不常见。至多下一阵雷暴雨,那也够农人紧张的了。几十年前,联合收割机尚未普及,割麦全靠镰刀。龙口夺食的日子里,乡村没有闲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割好的麦子捆成麦捆,用架子车拉到打麦场垒成麦垛,状若塔楼。为了防雨,顶部苫上雨布。那时,劳累了一天的农人最怕半夜听见雷声。乍一惊醒,立马翻身下炕,戴上草帽,拎上杈耙,冲到打麦场,分秒必争,加固麦垛。这时,必须用长长的草绳从上到下,揽紧麦秸垛,以免风吹雨打。小时候,我曾好几次在夜晚的惊雷声中,跟着父亲赶往打麦场。
至今记得,电影《艳阳天》中的一个镜头。雨过天晴后,萧长春带着乡亲们赶往打麦场,准备揭开麦秸垛摊场碾打新麦。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糟了,麦秸垛发热了。”这时,银幕上闪现出萧长春焦灼不安的特写镜头。还好,天公作美,再未作妖下雨。镜头切换中,大牲口拉着碌碡在摊开的麦秸秆上欢快转圈,木锨铲起碾好的麦衣抛向半空。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金豆一样的麦子一跃而下,颗颗圆润饱满。这才是农人眼中心满意足的麦收画面。
那年夏天,我坐在岐山中学文科班教室心神不宁。窗外阴雨连绵,雨线丝丝缕缕,扯也扯不断。已经下了快一周了,听同学说,城外的麦田都已泛黑了。作为农家子弟,深知粮食来之不易。面对麦收时节的连阴雨,如果处之泰然,简直是在犯罪。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我打着雨伞步行回家。刚出东关,就看见了灰蒙蒙的麦田。这时节,麦田本该金黄耀眼。突然,我看见麦田里有个人影,走近一看,只见一位老农头戴一顶旧草帽,肩头披着一块皱巴巴的塑料布,身边放着一个蛇皮袋,他正在冒雨剪下湿淋淋的麦穗。看到这里,我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赶回家。
刚进大门,就差点踩在晾在门洞的麦子上。母亲正弯腰拨拉摊在一张旧席子上的麦子,一边叹着气。原来,这是父亲下雨前抢收回来的一点麦子,天气好的话,早都晒干了。当我走进北屋时,惊讶地发现,炕席揭了,铺在炕面上的麦草也揭了,炕上铺着厚厚一层新麦。我把手伸进麦堆,感觉温腾腾的。母亲惟恐新麦受潮霉变,烧了热炕,土法烘干麦子。这样也行,抢收回来的总得保住。只是,没有来得及收回的麦子仍在地里淋着,只得听天由命了。父亲坐在堂屋门口抽着旱烟,一脸戚然。抬头看天,雨帘低垂,房檐水如断线珍珠,一颗颗砸在地上,碎成水花,碎在跟我父亲一样渴盼雨过天晴的乡人心头。这时节,村外的大田一片寂静,夏雨沙沙。
毫无疑问,那年夏收,勤劳善良的乡人遭受了重创,百分之八十的新麦发芽了。晒干以后的麦粒干瘦发青,身价大跌,只能贱卖。天意弄人,谷贱伤农,大概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关中西府人把发芽的新麦俗称芽麦,也能吃,只是口感差远了。芽麦丧失了新麦中原有的精华,没有筋道,黏性极大。磨成面粉后根本不能擀成面条,也不能蒸馒头,只能勉强烙成薄饼,俗称芽面角角。这种饼吃起来黏牙,甜丝丝的。少吃点没关系,权当苦中作乐尝鲜,吃多了未免尴尬,老往茅房跑。那个夏天,我和同学们就都吃过芽面角角。
今天下午没怎么下雨,只是天上依然堆着乌云,南边的鸡峰山巅依然深锁云雾之中。也许,龙王爷发威后也要喘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