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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06月16日
父亲的茶道
○ 李亚军
  大约是六七岁时,父亲单位的同事给家里捎来东西,我着急忙慌地从土墙上的龛窝里取出茶壶,学着大人的样子,捏了一把叶子,把开水倒进去,泡了一会儿,把茶倒在碗里,递给叔叔。他表扬了我,把茶举起来闻了闻,却没有喝,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父亲回来批评我说,干啥事都毛手毛脚,茶壶没有洗,里边有灰尘,但人家叔叔还是表扬了你。
  他那时在山里工作,常年喝炒青,几块钱一袋,舍得大把抓,泡出的茶特别浓。喝着那药一样浓的茶,他大声吸溜,感觉十分过瘾。等茶淡了,就开始煮,有时把大茶缸子放在炉台上,有时塞进灶洞里。烧火用的是麦秸草,必须每天掏灰。有几回,我不小心把他的杯子弄倒了,他心疼地骂我:干啥事都不长眼睛。他骂过后又开始喝他的茶。对此,我并不在意,也不羡慕。
  有一年割麦子,地里特别热,他提前回家。我们忙到午后,又热又饥又累,推开大门,看见他坐在院子的榆树下,一手摇扇子,一手端茶缸,正在吸溜。看见我们,他似乎觉得不好意思,赶紧放下茶缸,站了起来。母亲戏谑他:看把你享受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茶不像饭,是生活的非必需品。喝茶与抽烟一样,应算是一种爱好,图的是享受。有了这个念头,我悄悄转身四看,发现村里除了队长和几个在外头工作的,很少有人整天喝茶。父亲偶尔会把茶缸端到街道上,炫耀地吸溜着,为的是要让那些笑话我们欠账的人眼红。得意时,他会不讲究地把自己正喝着的茶,给某个兄弟饭碗里倒一些,非要让人家尝一尝。
  联产承包后,村里很多人外出打工,有人开始小打小闹地承包了工程。有一天,已经退休的父亲气呼呼地回来,大骂着说,有人把上好的绿茶叶倒在咱门口,明显是显摆,在恶心我。从那以后,他不再把茶杯端到街上,而是咬着旱烟袋杆子,独自在街道上走来走去。
  1991年春天,我们去温州进行毕业前的实习。龙港农民城百万大街的一个老板,家里竟然有六七层高的楼。我们二十多人在他家吃饭,怕饭菜少,使劲吃米饭,三下五除二吃饱了。后来,看着人家把大盘子的海鲜一个个架在桌子上,我们目瞪口呆。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下午座谈时,喝了很多绿茶。鲜绿的茶汤没有味儿,也没有劲儿,我用它来解渴,喝了很多杯。看似温柔的茶,让我大脑中的灯一直亮着,怎么也灭不了。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想这想那,想分配会到哪儿,万一分不好怎么办……越想越着急,就越睡不着。我想起了父亲。他经常大半夜咂着嘴巴,发出很大的声音,有时会把我吵醒。他那时大概也在想事吧,肯定也是想着急了。
  工作十年,迎来新世纪,好像一切都宽敞起来。我在一间半的房子里放了一个小餐桌,父亲吃饭却不上桌。他端的碗大,吃的声音大,就坐在沙发上呼噜着吃。他吃饭不上桌,却把茶缸、茶壶、茶叶罐等都放在餐桌上。那时我不喝茶,在办公室喝白开水,回家也喝白开水,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喝水。有一天,母亲收拾完餐桌,父亲把我叫过去,让我坐在他对面。他提来一壶热水,烫了杯子,冲了茶,给我说生活中不能少了茶,饭后要喝茶,上班也要抽空喝茶。他没上过学,但一辈子爱讲话,不知道从哪儿学来那么多的大道理。他说,古语讲茶余饭后,就是要让生活有所间隔,让人要定期停顿。事情干不完,如果不想好怎么干,光埋头干活,就会干得没眉眼。他一边说着,一边给我演示着说,就这样冲着杯子,泡着茶,冲一杯喝一杯,人就会慢下来,心也会静下来。心静才能想事。想清楚了就会发现,事情原来不复杂,用不着整天紧张。
  又是十年,房子越来越大,我们有了正式的茶桌,但我在家的时间更少。夜里回来时,总会看到父亲独自摸黑坐在茶桌边。他一辈子在操心,在紧张,既担心我整天加班和应酬,会累坏了身体,又担心我工作出错,惹了事情。我那时没心没肺,整天忙东忙西,挨批是家常便饭,却从没当真,更没紧张过。有一天,陪父亲去做检查的外甥打电话,我听后怔了半天,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声说:“完了,这下得赶紧了。”那种病大概就一年,我推开一些工作,推掉一些饭局,尽量回家陪他,抽空陪他外出。有一次在山里,我们坐在湖边,他喝着白开水,我喝着茶。他说,茶这东西真奇怪,有时能让人兴奋,有时又会让人放松,可惜我喝不动了。我听着有些伤感,把头扭到一边。他开导我说,人这一辈子,能喝就喝,不能喝咱就不喝,能喝差的,也要能喝好的。一切顺其自然,不羡慕别人,也不为难自己。茶嘛,酒嘛,烟嘛,都不是饭,喝不喝,抽不抽,人都能过活。
  一晃又是十年,父亲已经走了十年,我已经离开岗位也两年了,整天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父亲用过的那张茶桌摆在屋内,上面放着不少的茶具和茶叶,我却很少坐下来喝。不愿意出门时,我会围着桌子走路。走着走着,忽然发觉,茶还是得与人一起喝。慢慢喝着,就能聊出一些平时难得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