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陕北乡间生活了大约12个春秋。那个年代,乡村的文化娱乐少得可怜,除了偶尔跟着姑姑叔叔们跑到十里八乡看看露天电影,另一个让我有盼头的文化娱乐节目,便是听瞎子说书。瞎子是故乡对盲人的称呼,有些不甚恭敬,但是陕北人习惯了大声武气,叫起来倍感亲切。
儿时,我见过的瞎子几乎都是说书艺人,他们有的是先天性目盲,有的是因为害病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导致双目失明。那年月,物质、文化生活都比较匮乏,瞎子要学其他手艺会受到很大限制,学说书倒能发挥专长,而且由于心无旁骛,比正常人学得快,学得更加惟妙惟肖。他们利用说书这种形式,自食其力,将那些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通过声情并茂的说唱,向群众广泛宣扬,既带来快乐,又引导人们崇尚正义和善良。
瞎子们一拨一拨来村里说书,有时只说一夜便走了,有时好客的队干部会留他们在村里住上三五日。那几日,村民个个喜笑颜开,仿佛过节般尽享了一顿精神盛宴。许多瞎子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其中一个领头的瞎子叫侯冬。
瞎子侯冬穿着蓝布长衫,前襟上常常沾有一星两点饭粘子;光头,身体矮矮胖胖,十分坚实。“二哥,看你瘦得像个洋烟鬼,你看看我,好身体哩!”他摸摸人群中骨瘦如柴的朱成山,语气中油然生出一股得意,并展示似的将胖乎乎圆滚滚的身体拍得“啪啪”作响。围观的群众,大多面露菜色,羡慕当瞎子吃四方也能养那么一副好身板。瞎子走村串乡和当时县上公社下派干部享受同样的待遇——吃派饭。
享用过百家饭后,侯冬抱着一把三弦,领着他的瞎子团队去村部场院说书了。瞎子团队有打鼓的,敲锣的,拉二胡的,一般都是三四人组成。侯冬稳稳当当地坐到当中一条凳子上,腿上紧紧绑着一副竹板。随着“咚咚”三声鼓响,竹板也被打得“啪啪”作响,三弦好听的旋律继而响起,场内一片肃静,全村男女老少都竖起耳朵认真聆听,连那些正在怀中吃奶的婴孩也忘记了吃奶,瞪大黑豆似的眼睛望向瞎子侯冬。侯冬边弹边唱:“弹起三弦定起音,细听我给大家说分明,噢,今天不说个长,不说个短,要说一段五女兴唐传……”昏暗的光线里,又敲出一气急促的鼓点,三弦声优美动听,随着陕北说书艺人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在山村悠悠回荡。
“话说唐高祖李渊登宝殿,长安城里大开武场门,李怀玉兄弟去赴试,误伤了人命惹祸端,结发的妻关凤英,千里寻夫美名扬,还有一个吴凤英……”
“咚咚咚”鼓点与竹板一起营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侯冬说得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尽管眼神空洞,但丰富的表情足以让人着迷。精彩的说书内容引人入胜,扣人心弦,我的全部心思都被吸引住了。他说一阵唱一阵,时而男声,时而捏着嗓子说一两句女声,那细碎的女声颇有喜感,将场院里的听众全逗笑了。说到带劲处,众人的心随之悬起来,随着五女去营救夫婿,叱咤风云……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往往说到生死攸关处,瞎子侯冬一拍竹板,三弦声戛然而止,同时伸出手在头上“啪”地一拍,拍死一只长腿花蚊子。这时,人们才意犹未尽地纷纷离开场院。我那时大约七八岁,跟在母亲身后往回走,心里七上八下惦记着李怀玉的下落。
瞎子侯冬下回再来时,时令已经入秋了。这次瞎子团队多了一个女人。女人大约三十上下年纪,大脸盘,白面皮,一头油亮黑发编成两条长辫子,胸前一对大奶子。她认真地敲打着鼓点,村里女人踩着鼓点仔细打量着她,有人就哀叹,如果不是双目失明,她可能是大家见过的姿色绝佳的美人哩。村里不少男人也盯着这个女人看,他们贪婪的眼神扎在那丰满的奶子上,无法自拔,像蜜蜂遇见了盛开的花朵。
这一回瞎子侯冬说的是《小寡妇上坟》,“人家成双咱成单,好像孤雁落沙滩,一对枕头两条毡,一个人睡觉实在难……”瞎子侯冬时说时唱,声情并茂,并辅佐以手势动作,使人听着如临其境。漂亮的女瞎子神情凄然,眼窝里似汪着一汪泪,我的同情瞬间有了具体指向,将漂亮的女瞎子想象成小寡妇,沉浸在凄苦的氛围中了。正当关键处,只见瞎子侯冬“噌”地站起来,长吁一声:“想起丈夫泪涟涟,我的夫呀——”如怨如慕的哭诉,三弦声、竹板声全停了,口里也是噤声不再说了。全场听众沉浸在他渲染的感伤情节中,一时感觉夜凉如水,不知今夕何年,身在何处。
一眨眼,三十多年过去了,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已经渐渐消逝,瞎子侯冬早已作古,我和村民们再也无福消受那份至臻至美的精神大餐,但是隐伏在陈年岁月中的三弦声、竹板声,常常于夜深人静时,会蓦然从脑海里响起。
幸好还有记忆,记忆恍若时光深处蓝布长衫上那点饭粘子,永远洗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