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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04月05日
夜晚守望者
○ 海未平
  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我并不觉得孤单。无论夜深几许,墙外的马路上总会传来或急或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四周的高楼上总有几个灯火彻明的窗户,如同我的窗户一样,醒在沉睡的城市中。这些走在街上和窗户后的人都是我的同类,我们都是黑夜的守望者,遥相陪伴,却永不相识。
  还有楼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那位经常值夜班的女店员,那位眼睛肿胀而困涩,却始终趴在收银台上盯着手机的女店员。她也是黑夜的守望者,神情困倦却从无睡意。她懒得言语,总是瞟来一个探询的眼神,打问你买什么。取烟和收账的时候,目光也不离开手机屏幕。没有刻意的讨好和假意的热情,冷淡甚至傲慢。我赞佩这种态度,我的赞佩不是因为欣赏和喜欢,而是对自己总是毫无底线地堆满笑容卑微地讨好别人的厌恶和痛恨。
  她有四十来岁吧,留着短发,头发稀薄,缺乏光泽,像一团颓萎在大地上的枯草,看样子好几天都没有打理过,好像也懒得打理。在她走出收银台搬货箱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身躯。一件颜色泛黄、皱皱巴巴、长及膝盖的大T恤罩着的,肥胖而臃肿的身躯。松弛、拉垮,流露着漫不经心和不在意,也流露着对身材和生活的放弃,是那彻底无望的放弃。
  她一直上夜班。除非自愿,工作安排不可能让一个员工这么长久地值夜班。她可能和我一样,想在黑夜里躲避和逃离。
  一个夜半时分,我推开便利店的门,准备买包香烟。
  “我儿子给我发信息了!”女店员拿着手机,趴在柜台上,涨红了脸,突然对我说道。
  她一定看到了我的诧异,因为我们之间从不言语。但她一定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想了解别人的生活,宁愿保持着那份距离和陌生。
  “他去广州了,走了五个月零二十三天,今天才发了信息。”她有点激动,手轻轻地颤抖着,眼眶里明显有了泪光。
  “儿子给我说,他找到工作了,开始挣钱了,让我不要那么辛苦,他给我生活费。”女店员用手背抹去泪滴,接着说,“儿子从学校毕业,我希望他在本地找个工作,留在我身边,他却坚持要和同学去广州,我骂了几句,他拧过头就走了,一直不跟我联系,我发信息也不回复。我担心他出事,更担心他以后不理我。”
  这是一个几乎所有家庭都曾发生过的,关于父母和孩子之间的故事,时时上演却千篇一律。我想告诉她我要买包香烟,却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于是便问,“儿子学什么专业?”
  “电气自动化,上了一个专科学校,儿子高考的时候没发挥好。”女店员说道。
  我应付着,“不错不错。”正要说:“拿包……”
  “唉,没考好啊。孩子跟着我受苦了,他从小就学习好,他应该考一个好大学的。”
  看来,她的故事讲不完,我是没有机会买香烟的。我安静地听她诉说。
  “都怪那个死东西,他不死,我和儿子就过不好。我们早就离婚了,前几年他又开始闹复婚,儿子高考前一天的下午大闹了一场,你说孩子还有心思考试吗?”
  “为了孩子,能复婚就复婚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就后悔了。我们是陌生人,这才是第一次交流,我们还没熟悉到能够劝解对方的程度。而且,我自己已经狼狈不堪,又有什么资格劝解别人呢?
  “只怪自己年轻的时候太单纯,眼睛瞎了。我学习不好,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了一家工厂打工。死东西有烹饪的手艺,在职工食堂里当厨师。那时候我不到二十岁,身材和长相还是挺迎人的,追的人也不少。那个死东西,说实话,相貌不错,算得上英俊。我有一次生病,他端吃端喝,前前后后地伺候,把我感动了。后来我们就结了婚,辞了工作,在城中村开了一间小饭店,生意很好,日子有奔头。但他骨子里好吃懒做还不安分,我在店里的时候还能盯着,等我怀孕了回家养胎,他就转让了小饭店去外地打工。结果,跟一个离了婚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好上了,我生孩子的时候他都没有回家。孩子没过百天,他回来跟我闹离婚,我不愿意,他就在我娘家村子里又叫又骂,脸都丢尽了。”女店员咬牙切齿。
  “我妈哭着说,离了吧离了吧。离婚后,我一个人抱着孩子进城,边打工边管孩子,你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等孩子长大上了高中,死东西回来想跟我复婚。他帮人家把孩子养大了,被榨干了,让那个女人一脚蹬了,这时候他想起儿子了!想得美啊,我能跟他复婚吗?!”
  “现在好了,孩子长大了,你有指望了。”安慰的话顺嘴说了出来。
  “是,现在儿子长大了,一下子懂事了!他知道我吃了很多苦,他心疼我!”
  她把手机递到我面前,“看,这是我儿子!”
  我想这该是多么乖巧懂事又聪明伶俐的孩子,他应该有一张阳光俊朗的面孔。然而手机上的照片却是一张瘦小忧郁的脸,眼神里流露着担惊受怕和自怨自艾。一看便知道是那种从小就承受了严厉管教,承受了母亲的所有期望、焦虑和怨忿的孩子。我突然很心疼孩子。但无论如何,这对母子有一个好的结局,也从此充满希望,我觉得很释然。
  以后,夜半时分买香烟的时候,再没见过那位女店员,她已经不值夜班了。她也不需要值夜班了,也许她还换了工作,黑夜来临时,她能安稳地睡去了。她不再是黑夜的守望者。她那段时间守望黑夜是为了等待,不像我,是为了逃避。
  现在值夜班的是一位一直打游戏的小伙子,他跟我一样,沉醉在游戏里逃避。守望在黑夜里逃避的又何止我和他,整夜举着手机刷视频的你呢?在黑夜里逃避,也可能在不确定里等待。而像那位女店员一样守望黑夜等到期许的又有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