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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3年04月05日
父母爱情
○ 周燕芬
  小时候,关于父母的故事特别是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对我们来说是个秘密,甚至是不能言说的禁忌,虽然我们就是这个秘密和禁忌的直接产物。伴随着子女们长大成人和父母的渐渐老去,秘密慢慢被揭开,惊叹“原来如此”之后发现有人开始写他们一代人的故事了,看了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和《父母爱情》,感慨之余也告诉自己,我父母的故事已经被别人写过了,写完了。
  部队大院里盛产多子女家庭,父亲进城后再婚和老夫少妻的婚姻模式也比较普遍。革命虽然让出身贫苦的农家子弟荣升为共和国军官,却根本没有去除掉他们骨子里男尊女卑和多子多福的旧观念,妻子们一旦随军,就成了专职的生育员。加上军区大院里的特权供给,不用担心孩子的喂养问题,一家一群孩子在院子里混着长大,混着读个初高中,一身军装一穿就打发着当兵去了。我常反省,自己性格中那些粗放的东西是不是也与这种生长环境有关呢。
  我的母亲是农家长女,外公粗通文墨,又因木匠手艺而在乡里一带有些威望。外公这点有限的见识使得母亲有了外出读书的机会,父亲遇见母亲的时候,17岁的母亲正是米脂中学的初中生,已经长足了个头,很有进步女青年的范儿。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父亲时任米脂杨家沟区委书记,并很快进城当了米脂兵役局局长,正是马力当前运势通达的时候。父母的婚事不知是否有组织撮合的意思,总之是经过同事的牵线,父亲第一次去米中找母亲,恰巧碰到母亲在台子上表演歌剧《刘胡兰》,这使得相亲见面也有了些戏剧性,父亲说他当时一眼就看中了母亲,扭身回到单位让同事给外公传话他要提亲。这时候我的亲外婆已经病逝,外公刚刚娶进了新外婆,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是,他们合计好了巴不得早早嫁掉她,好卸掉养活她还要供她念书的负担,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外公看好这个女婿,觉得姑娘攀了高枝儿,肯定能过上好日子,自己以后也就有了依靠。因为前后两个外婆都没有给外公生下儿子,这是外公说不出的一块心病,潜意识中他可能把长女当儿子养了。
  母亲先是被蒙在鼓里,等知道情形已经是迎娶在即了。外公把她拉到父亲面前说,愿意嫁就能继续念书,不愿意就回乡下另找婆家,家里也供不起你念书了。这个选择太致命了,等于没有给她任何选择的余地。母亲瞪着父亲说,你答应让我念书?我要一直念,还要念高中。父亲赶紧答应,没问题,一直念,我供你。母亲真的很天真,但也不能说父亲没有兑现承诺,实际情况是,婚后不久母亲就怀了大姐,她硬是坚持到初中毕业,上高中却成了永远的梦想。
  在新婚的洞房里,母亲才知道父亲曾有过婚史,父亲也才知道母亲仅有17岁,但缘分已经铸就,母亲的委屈和不平让她从此占据了家庭的强势地位。父亲生性敦厚温和,虽然是因为外公的原因欺瞒了母亲,但他一生都觉得亏欠母亲,于是事事让着母亲,也努力想让母亲过得幸福。婚后的最初几年,母亲除了生育,还有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我的几个姐姐都曾寄养在农村奶妈家,一直到我的哥哥——家中唯一的男孩出生,父亲决定让母亲辞职回家养儿子,父亲那次少有的专断把母亲彻底拉回了家庭,于是哥哥之后又有了我和两个妹妹。父母很遗憾再没捞着个儿子,却以人口数量取胜成了部队大院里有名的“大户人家”。记得那时候有亲戚和熟人来找,走进院子只要问孩子最多的人家,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会准确无误地指引到我家来,甚至我们家搬出军区大院很多年后,坊间流传的依然是周家一个儿子和众多女儿的故事。父亲在外带兵,母亲在家带娃,从我眼里看去,父亲带兵是相当的安逸,而母亲养育我们一群子女,却是万分地辛劳。父亲当然明了一切,他能做的,就是下了军区小灶,把每月特供给他的四十斤细粮带回家来,让孩子们的伙食能够有所改善,再就是任由母亲一手掌管家庭,并且以身作则,确立和不断巩固着母亲在家中的一元化领导地位。
  母亲过世以后,父亲和我聊起当年。父亲说,你妈这辈子跟了我,没享福净吃苦了,我不是怕她,是想由着她的性子,让她过得顺气些。父亲又说,你妈是个好女人,脾气不好但心善明理,如果她能有你们现在的条件,她也不会一辈子憋在家里,我们家数你妈的功劳大。母亲在世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苦能吃,罪能受,气不能受。是父亲的宽让和忍耐,使母亲一生虽然吃苦受累,却获得了当家作主、发挥个人意志的精神自由;也因为父亲的支持和信赖,使母亲在儿女们面前有了威严,得到了儿女们的敬重和爱戴。
  对世间最难说清楚的爱情这个词,至少存在广义和狭义两种不同的理解,以狭义的角度看,我们上一代人的婚姻生活大多不能算作爱情,他们以组建家庭、传宗接代为目的而走在一起,又以亲情的力量将婚姻维持到老。我一直觉得父母的婚姻也概莫能外,也曾深为他们这一代人不懂爱情而悲哀。我的改变是在1994年,父亲曾陪母亲来西安看病两个多月,这是自打我读大学离开家和父母朝夕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母亲不知是因为年老还是病重虚弱的缘故,她的火爆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乖顺得像个孩子,注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那般温暖慈爱,倒是父亲变得多事而且固执,他为母亲的病情而着急上火,对医院对我们的安排统统不满,若和母亲有了争执,最终让步的反而是母亲。母亲手术后准备回老家,有一天上午,父亲突然说要出去走走,我们都没当回事,只叮嘱他早点回来,没想到直到晚饭时间还不见父亲,那时候没有手机也联系不上,大家都宽慰母亲说父亲熟悉西安,不会有事,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坚持站在玻璃窗前,紧盯着院子大门。当母亲叫着说:回来啦,你爸回来啦!我赶快跑过去,果然看见父亲甩着手臂走路的样子出现在大门里,我听到母亲骂了一句“死老汉”,只见欢快的泪水顺着母亲苍白的脸颊奔流而下。我曾无数次地经见过母亲的眼泪,但这一次,真是无比地震撼了我。
  父亲进得家门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任凭怎么问都不说自己去了哪里,后来他才告诉我说:我知道你妈的病不好,我想再去钟楼转一转,恐怕这次回去再来不了西安了。那时候我家住在和平门外的李家村,父亲一人步行去了钟楼,在钟楼上不知呆了多长时间,然后下钟楼又步行回来,父亲纵然有当兵行军练就的走路功夫,但是那一年,父亲已经76岁了。
  我的母亲61岁病逝,就像母亲自己所说,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就被老天看见了。老天为何不让母亲这样的好人多过一些好日子,我不得而知,父亲则从此开始不信医药,将余下的生命交还给自然。母亲去世18年后,父亲寿终正寝安然离世。送父亲上山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母亲期盼的眼神,看到她终于等回父亲时,那欢欣奔涌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