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3年03月01日
清 涧 石 板
○ 任静
  “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我的家乡清涧富产石头。
  长大后,纵使离家千里万里之遥,魂牵梦萦的依然是青幽幽的石板,条石,块石,出面子石,蓝石头,青石板,层层叠叠,连同铿锵的石斧叮咚声,一起涌入我的梦境。梦里是一个童话般的石头世界:石床、石凳、石磨、石碾子、石粮仓、石猪槽、硬箍石窑、石头围墙,还有那条千年前从唐宋舒缓走来的石板巷……
  奶奶爱猜谜语,谜面千篇一律少不了蓝石头和青石板。有一个字谜特别好玩儿:“王大娘和白大娘,挨肩坐在石头上。”直至我识字后,才猜出来那是一个“碧”字。“上石崖,下石崖,白胡子老汉迸出来。”在清涧长大的孩子,无人不晓,谜底当然是石磨,一合专门用来磨豆腐的石磨。还有一个谜语说的也是石磨:“圆又圆,扁又扁,两只耳朵一只眼。”既比喻,又写实,石磨的两只大磨扇,的确是取材于两块又圆又扁的天然大石头,“两只耳朵一只眼”,则形象生动地描摹了石磨上的两个重要部位,即磨眼和磨把子。
  对故乡记忆最深刻的是一条穿村而过的小河,而小河里最静谧的风景,就是河底铺展着一层蓝莹莹的青石板。“青石板,石板青,青石板上钉银钉。”有一次,奶奶用棒槌锤打着铺在青石板上的衣裳,让我猜谜语。我凝神望着小河,直至晚上,亮晶晶的星星眨着小眼睛挂到天幕上,才在天上找到谜底。
  外婆家院子里并排安放了两张火炕一般大的石床,是大舅取石于家乡那条小河。那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为了生存,大舅含泪辞去教师职务,回乡学了石匠手艺。不久后,便在一次为集体采石事故中不幸殒命。大石床被罩在阴凉的大槐树下,温良敦厚,昼暖夜凉。白天可以晾晒谷物和红枣,每到夏夜,外婆便在石床周围点上驱蚊的艾腰,擦拭干净石床,带我去石床上避暑乘凉。外婆说打石头要费好多工夫,有时也非常危险,有一次村里的一位石匠去打石头,被安放的哑炮要了性命……外婆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接着就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后来年岁渐长,我才了解到那故事里浸润着外婆终生难以忘记的血泪。
  放在河里供人过河的蹑石,关中人叫列石,而我们则喜欢叫眼石,都是村里的石匠打好摆置在那里的。在民风淳朴的陕北乡间,随意摆放在河里的眼石,即便能做成什么别的器具,一般也不会有人去搬动。相较于蹑石那个名字,我倒是更喜欢眼石这个称谓,我觉得它更富有诗意和灵气,甚至包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劝谏意味在其中。眼石,我想也许有领路的意思吧。一块长着眼睛的石头,即使缄默无语,也会引领乡民行路过河,端正做人。
  生在石板之乡,从小爱石如痴。童年时经常喜欢去河边捡拾一些光滑的、有各种斑点的,总之是长相不同寻常的小石子,珍藏起来当作宝贝。有一年我去福建出差,朋友送我一块真正的宝贝——寿山玉石章。那个石章造型独特精致,是一串紫里透粉的葡萄,果实累累,极其丰盈好看,轻轻摸一摸,手感光滑而温润。轻抚寿山石章,我不禁纵情想象,假如这枚福建寿山石是文学里的一则婉约小令,那么我家乡的青石板便当属豪放派诗歌无疑,铺天盖地,大气恢宏,粗犷写意,镌刻其上的平凡世界,是清涧石板书写的万丈豪情。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我是多么强烈地想念北方的家,家乡的青石板、蓝石头,那些威风凛凛的石狮子、石老虎,造型各异的石头器具,那条悠游自在、弯弯如火枪头般的石板街,还有公路两旁朴拙的石刻。那些刻着朴拙做人道理的石刻,仿佛千年古树扎根在了我的心底。
  丈夫生前有两块刻有《沁园春·雪》的石头,一青一白,皆用清涧石头打磨而成。他将其摆在案头,日日观摩,爱不释手。我笑他痴,石头怎可做解语花?他颔首一笑,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你非石焉知石之乐,你非我焉知我观石之乐?话音犹在耳畔,斯人已乘黄鹤西去,每每擦拭两块石头上的蒙尘,感觉它也在静静地凝视我,一如曾与丈夫对视过的温柔目光。这两块与丈夫有关的石头,瞬间在我手里有了温度。
  每次回故乡,最喜漫步于清涧城的大街小巷,西边的笔架山、南郊的魁星楼、北边的休闲广场,公路两旁,到处遍布了青石板、蓝石头,而镌刻其上的版画、各种栩栩如生的人物造型与动物图腾,各种记录人文历史、民俗民风内容的文字,常常使我流连忘返,每一次我都忍不住要拿出手机拍一组图片带回家。清涧宛如一座美丽神秘的石头城堡,而密布着青石板、蓝石头的亲亲故乡,犹如一幅雕刻在青石板上的民俗版画,鲜活于每一位清涧人的心底,无论他置身何处,这幅版画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