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出生的时候,我的故乡是干涸少水的,但这显然并非是我全部的故乡。
曾经,在我的村庄几里开外的地方,也有着一条河,这清澈的河有个动听的名字,叫做漫泉河。每逢中秋,流水潺潺,蒲苇摇曳,圆月倒映,景色曼妙,故有“漫泉秋月”之说。
漫泉河距我的家非常近,我初中时就读的学校就叫“漫泉河中学”。母亲说,年轻时的她常和村里的小媳妇们结伴去清澈的漫泉河里洗衣裳。不过等到我去漫泉河中学读书的时候,学校的旁边,就只有一条干枯着的幽深沟壑。
漫泉河,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干涸了。漫泉河,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内陆河,她的源头也就半亩池塘那么大。当人们与她和谐相处,跟她自然相交时,漫泉河像美丽丰满的大姑娘,又像乳液丰饶的年轻母亲,她毫不自私地灌溉着周边的土地,富饶着身边的乡亲。
漫泉河位于蒲城县城西十多里处,隶属于贾曲乡。当人们还没有聪明地学会从她的身上无限攫取时,曾经,贾曲的苇子因为有她的哺育,长相粗壮得赛过竹竿。
漫泉河的确是美的,或者说,漫泉河曾经的确是美的。然而这美丽的漫泉河,对我而言,却像是个传说。
漫泉河紧依着我的母校。每逢开学,我们会忙着在干涩的河道边清理荒草,运动会间隙我们会结伴在河沟边沿玩耍,至于沟底,则极少光顾,如果前去,多半是因为无奈,因为必须路过。好多次,也曾恨恨地对着这河沟,使劲啐唾沫,生气着叫骂:“呸,这死沟,真害人。”
漫泉河,你要原谅我们对你的无礼和谩骂,因为踩在你枯萎老化肌肤上的我们,没有见过你风华正茂的模样,没有享受过你带给我们的丝毫美好和清凉,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光秃秃的裸体丑巫婆。
漫泉河,长大后的我,慢慢懂得了你的苦,也渐渐明白,如果没有人的横加干涉,你本来很可能会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正如天宫的嫦娥。
嫦娥虽然寂寞,却能长生不老,你和人们呆在一起,虽然热闹,却也凶险。
文人墨客到你身边,见一轮中秋圆月高悬天边,再看你,神态雍容,步伐优雅,不免诗意肆虐,为你赋诗,帮你扬名,认为你是世间最迷人景色中的一个;实干家到你身边,看到你丰盈卓越的迷人身姿,则想着如何能将你拥揽入怀,为己所用。
于是,挖掘的来了,抽水的来了,而你的身上,开始千疮百孔。
漫泉河,她本是一个美丽且冰清玉洁的姑娘,可惜好多人却用对待妓女的方式对待她。他们看到这姑娘的美丽,都只想着如何在肉体上占有她,如何尽情地享受蹂躏她,却没有人真正站在她的角度,为她
想一想。
这是一种多么深重的悲哀啊!漫泉河,面对贪婪的人们,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漫泉河是内敛的、幽静的。内敛幽静的漫泉河,不屑于跟这些俗人多讲话。她只是一味地哭啊哭,直到最后,她将自己的眼泪完全哭干。
漫泉河是一条河,她跟鱼儿一样离不开水,而当她的最后一滴泪也因伤心奔涌掉落后,她也就跟离开水的鱼儿一样,没有了光泽和鲜活,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力。
漫泉河成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过往的人们从她的身上踩过,总会诅咒她不够平坦、相貌丑陋。当我在她身边读书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叫她漫泉河,而用“深沟”的名称来指代,只有我的学校,还固执地要用她的名字来命名。然而学校毕竟太小,教学质量也实在一般。每年,能有幸从这所学校进入县城中学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漫泉河已经彻底地衰败了,漫泉河中学的命运,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后来,果然,那所学校的所在地,成了一片绿油油的庄稼。
而我,永别了漫泉河,失去了我曾经的中学,也只能在偶尔吹来的记忆之风里,对她们表示我的感慨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