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吃怎么那么敏感呢?
春天到了,柳叶修长,柳枝可以拧柳哨了,小伙伴们就挎篮子捋榆钱,勾槐花,折香椿。榆钱和槐花拌了面粉上屉蒸熟,浇上蒜末醋汁,撒盐放辣椒,春天的香甜和陈醋里酝酿的家的味道,是我对生活的最初的认识。香椿用开水焯一下凉拌,也可以和鸡蛋炒,或者剁碎了搅在面糊里摊煎饼。
我们四处找吃的。
三月里,苜蓿的茎和叶不老不柴,揪一筐。嫩苜蓿可以烩面条,可以凉拌,可以揉在面里烙饼蒸馒头。苜蓿是野菜里唯一没有苦味的,无论烹还是煮,它始终保留着原味,带点甜甜的青草的芳香,能吃出大地的气息和生命力。
四月初,油菜花还没开放,它的薹茎最好吃,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折上几根,挎下皮,咬一口,脆嫩多汁,新鲜美味。油菜是好东西,每年深秋播种,下霜前要拔掉稠密多余的青苗,这个青苗千万不要丢掉啊,拿回家用清水煮了,捞出锅晾干,拌盐和芥末,压在坛子里腌上。到冬天,每天早上打出一碟,用滚油刺啦泼一下,做苞米糊的下饭菜,那香味是吮筷子的咂巴,是舔碟底的贪婪。菜籽油非常金贵,粗粝的三餐有了它,贫苦的生活才有了一点油润的滋味。我家旁边是村上的油坊,每逢榨油,醇厚绵长的爨香就会弥漫整个村子,那才是香透十里,菜油的香味酽稠得可以让人大口吞咽。菜籽油很有限,不够吃的时候,就用棉籽油代替。棉籽油是棉花籽榨出来的食用油,口感苦涩,油质稀薄,还带有一丝农药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我经常抓住母亲的衣角着急地叫,别用棉籽油烫辣子了,还不如用开水烫呢!
油菜花盛开了,那是草长莺飞、惠风和畅的甜美日子,金子般的油菜花和碧玉般的小麦苗铺满大地,空气中氤氲着花蜜的味道。钻进油菜地里,花粉、泥土和茎叶的味道与蜜蜂的嗡嗡声混合成欢悦的心情,瞅准正在花蕊中采蜜的蜜蜂,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头颈部,蜜蜂的嘴里就会吐出一滴剔透的蜂蜜,用舌尖舔一下,那甘甜直沁心脾。
端午节前后,是小麦收割的时节,杏子熟透了,叫麦黄杏。村子向北六七里是岐山主峰箭括岭的余脉,山沟里有很多野杏树,拎上口袋和干粮,拨开灌木和荆棘,捡杏子回来,吃不完的剥下果肉晾干了,可以存到过年,干吃或者泡茶,给吃粗粮的肠胃增添别样的滋味。杏核砸开取出杏仁,这种杏仁太苦,只能当中药材卖掉。果子好吃的其实还是软柿子。秋冬时节,柿子红了摘下来暖在麦秸里,没几天就变得透亮绵软,小心翼翼地撕掉那层薄薄的膜,吸一口,又溏又甜。如果和炒面拌在一起,混合了小麦的炒香和柿子的甘甜,那味道真的是采集了日月天地的精华,有土的醇厚,有风的飒爽,有四季的涵蕴,有雨露的清冽,顶饥寒补热量,你值得尝一下。有一年随父亲去西安,缠着闹着要去动物园。下了10路车,在动物园门口又挪不动了,那里有人在卖云南香蕉,就是在课本里见过的香蕉。那时候的香蕉怎么那么香呢?满大街都是香蕉的味道,抓住父亲的衣角,把小孩子的好奇和馋欲坚定成绝不妥协的耍赖。五角二分钱买了四根小蕉,我吃了一根,剩下三根用纸裹了带回家,家里有弟弟和妹妹。等他们打开的时候,香蕉稍微带点黑色了。那根小香蕉吃出了云南热带雨林的味道,吃出了芭蕉叶、竹楼和泼水节的生活想象。
小伙伴们之间悄悄流传着各种能找到吃的办法。烤麻雀算一个。抓到麻雀,去毛去内脏洗干净,用清水新土和成泥巴裹肉,然后放在火堆里烧烤。十几分钟后,剥开土壳,雀肉细嫩鲜香,撒一点盐末,也是一辈子忘不了的美味。还有几个小伙伴溜进玉米地里,用火烤苞米棒子和红薯吃,焦香味道好远都能闻见。现在,儿子特别喜欢吃烤红薯,冬天上街,看见烤红薯的炉子,就得称一个。可我闻见红薯的味道,胃里就直泛酸水,那是小时候吃得太多了,每年有那么一段时间,蒸红薯是家里的主食之一,吃下去嘴里胃里全是酸的。棉花结苞之后,里面的丝絮未成,甘甜多汁,也是我们私传的好吃货。
主食当然是玉米。把玉米磨成小米粒一般大小,每天早上做苞谷糁子,稀稠自便。磨成面粉就做苞谷面糊糊,拿盆儿或者盘儿盛出来,放凉了可以像凉粉那样切成块,要么凉拌,要么烧一锅水放几叶菠菜热煎。玉米粉还可以做发糕,刚出锅的发糕,软热胀饱,带着苞谷的香甜,放凉了,那碴儿硬到能磕碎牙。纯小麦面粉的馒头难得吃到,蒸一屉,还要用竹篮收了挂在房梁上,不让孩子们够着。
到了1979年,家里的麦面馒头可以让大家随便吃了,那是我第一次用麦面填饱肚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