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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3年02月01日
传统礼乐文化的坚守者 ——白学荣老人印象
○ 张勇
  秦岭深处的余家沟,是白学荣老人一生劳动生活的地方,也是我与老人相识相知的地方。在这个小山沟里,我懂得了一个中国农民坚实而柔软的心。
  2016年仲夏,因为要开展作家白忠德(白学荣老人的四子)的文学地理学研究,我到余家沟做驻地采访。从酷暑的下午初见到夏夜饶有趣味的长谈,与白学荣老人初次相识的细节我都记在《佛坪一家人》中了。时至今日,初次见到老人的印象还是那样清晰:我赶到白家老宅时,一束夕阳正从老宅西边青翠的山崖顶上射进院场,老人在院场边迎接我,那束金色透明的光线洒在老人肩背上,勾勒出瘦小而硬朗的身形。老人皮肤白皙,语言省净而又热忱,他的精神如同仲夏夜的山谷,安宁而充满生机。
  再次相见,已是4年后的深秋,2020年京晋陕文艺家赴佛坪县大河坝采风,大家相约到白忠德老家做客,都想拜访白学荣老人,他那时已经完成了50万字的小说《铁瓦寨》,我们自然也想听听老人讲述佛坪本地的传奇。11月深秋雨后的白家老宅四周,层林尽染,青松凝碧,淡淡的雨雾在山谷与远峰之间飘荡。白学荣老人虽然健康已不如几年前,但他仍然思维敏捷,在院场里给大家讲起小说中的传奇英雄故事。他的语言舒缓安闲,没有说书场上英雄传奇常有的热闹与夸张。老人那天讲得最多的是佛坪当地一个草莽英雄的忠义故事,中间穿插了一些鬼怪报应、巫医疗疾的情节。老人并不以小说虚构对待这些情节,他认真地讲,自己也被忠义报应的道理感染了,我们听得出来,老人自己是坚信它们的。老人在中途讲累了,抬头望望飘荡的白云,稍稍停顿,便又开始云卷云舒地讲下去,仿佛那白云苍山可以给他灵感似的。听的人也被这浪漫气氛感染,思绪空灵起来。
  因为有了与老人独处的采访便利,加之与白忠德是同事,老人的家世历程便了解得深入些。得知老人要出版他的乡土散文、小说集《旧事散忆》,一下子勾起第一次我对老人采访时所得的记忆、见闻,崇敬的情感夹杂着酸楚的同情涌上了心头。
  记得2016年夏夜与老人交谈时,老人说到他年轻时喜读《三国演义》,只喜欢其中的“忠义”精神,近日读到其《旧事散忆》,老人怀念死去多年的生母与继父时,他的哀痛仿佛一个失怙的孩童,纯净而真诚,完全不似一个历经人生风霜、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老人。老人的情感如深山渊潭,又动止有时,并不含混。他的情感真纯而又严守礼教,老人面对继父生前的误解和责骂,他以孝顺和担当进行沟通。继父死亡,他以盛大丧礼慰其亡灵;老人亲自承续继父香火,又安排自己的幼子改姓,承续老人生父的宗族血脉。可谓是“经权”相宜,白学荣老人说自己喜欢“忠义”精神,真不是虚言。
  老人也并不只是将“忠义”落实在孝亲上,他对自己的命运,困厄自己一生的群山、天地、国家都以“忠义”待之。老人从出生起,就被中国现代政治的阴霾笼罩。庞大的政治乌云就像秦岭的群山,连绵无际而沉重无比,老人前半生的命运被神秘力量所主宰时,他以隐忍、勤劳面对。在饥饿、死亡、屈辱的考验中,老人以忠于良心、敬畏秩序的修养对待自然的严酷、人间的暴虐。老人喜欢文学,尤其喜欢歌颂那些守礼不苟的传奇英雄,赞美那些一诺千金的草莽好汉。在老人身上,我看到了传统中国礼乐文化的鲜活形象。
  老人讲忠义,却并不固执,他是一位极为灵性、浪漫的人。他喜欢记录秦岭当地的人物传奇、鬼怪传说。可以想象,秦岭多变的风雨林莽、珍禽异兽,还有那艰难而危机四伏的人间生活,如果没有这些精怪传说与巫术信仰,大山的生活可就太苦了,山里的人们需要这些神奇的想象来释放自己、寄托未来。老人是一位秦岭深山的农民,耕田种地,也会捕兽采药、养蜂育畜。老人对山中的兽类极具感情,常以“娃”字做衬字称呼各种动物,如“兔娃娃”“熊娃子”“豹娃儿”。他的笔下,秦岭的山水林木、云雨变幻富含深情,他自己常常陶醉其中,让他从人间的秩序中暂时摆脱,在想象的世界里享受自由的快乐。老人应该是一位具有浪漫气质、审美境界的中国农民吧!
  我生长于陕南农村,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农民的生活对我并不陌生,但白学荣老人仍然令我震惊。他的前半生被物质与精神的大山压迫着,最后,他的精神竟然也如大山一般,坚实敦厚地忠诚于父母、命运、自然、国家,无怨无悔,经权相宜。但这位老人一生又对奇迹充满渴望,并努力记录传奇,追求自由。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几千年中国农民浓缩的精神影像:他们忠诚于秩序,哪怕秩序曾将他们推入死地;他们相信奇迹,哪怕奇迹从未出现过。即便如此,他们仍踏实劳动,善良待人,在人世天地间艰辛又乐观地活着。白学荣老人,就是这样一位中国老农啊!
  行文至此,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白学荣老人的音容笑貌,还有与老人交往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