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于1919年出生在河北保定的一个贫苦家庭,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姥爷是一个骆驼祥子那样的人力车夫,姥姥则是个性情冷僻而古怪的妇人。由于爆发了影响中国近代历史的“五四”运动,这一年成为中国新民主主义的纪元,但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给她的命运带来了什么影响呢?据母亲讲,她在懂事后能爬上梯子的时候,终于可以看到家庭小院墙外的世界了,偷偷地放开长长的裹脚布,我的姥姥也不多斥责她了。虽然那时的保定市井街道依旧是清末民初的模样,谈不上有多繁华,但对于她这样一个没有条件接受识字教育、整天只能闷在家中,连个正经名字(一直被唤作“大丫头”)的女童来讲,墙外的世界已经很精彩了,让她倍感惊喜了!这大约是母亲脸上最早的笑容了。
姥爷经常耍酒疯,不知何年何月欠了几十块大洋的外债。债主登门讨债,姥爷就借着酒劲儿吆喝起来:“把我逼急了,我就把大丫头卖到……”当时正值东北军驻防保定,有热心人为东北军士兵说媒,于是父亲闯入母亲的生活。父亲是张学良亲兵卫队士兵,英武魁伟,他和同事们凑钱帮姥爷还清了债务,不久随着部队的换防,他把母亲迎娶到了北京。新婚之时,母亲穿戴了凤冠霞帔,这是她一生的高光时刻,她喜极而泣,泣后又喜,露出了最为金贵的笑容。
回顾她的一辈子,嫁给东北军,就等于嫁给了苦难,伴随她一生的是颠沛流离和贫困悲怆。随着“卢沟桥”事变的炮声,她身怀六甲而从北京随军转移南下,路过保定时,父亲想把母亲留在娘家坐月子,等生下孩子再接回部队。但姥姥拒绝接纳怀着身孕的女儿。于是,母亲只好跟着父亲乘军列离开家乡,车辚辚马萧萧地,开始流落漂泊的生涯,此生再未踏进保定家门。我的大姐就出生在行进的军列车厢。
当我作为母亲的第五个儿子出生并有了朦胧的记忆之后,亲眼看到的母亲的笑容,是她在宝鸡市渭滨区街道办事处举办的“英雄母亲”表彰会上,她因生育五男二女而获得“英雄母亲”荣誉,获得的奖品是一袋爆米花,我吃到嘴里感觉很甜香。
记得是在1962年的夏季某一天,总是笼罩着忧郁阴云的家中,突然透进一缕明媚的阳光——爱好文学的二哥,竟然在《中国少年报》上发表了一首长篇叙事诗,内容大概是几个少先队员把陷进泥塘中的耕牛救上了岸。诗歌见报对于当时的我们家,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更令母亲惊喜的是,二哥还获得了21元的稿费!这相当于当时一个熟练工人的半个月的收入。当报纸展现在母亲面前时,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当时笑得是那样的灿烂!这件事证明她坚持让孩子读书的意愿没有错,辛苦的付出终于结出了希望之果!遗憾的是,由于国家高考规模的压缩,二哥没有考上大学。再随后,在那场轰轰烈烈的风暴中,二哥的文学才智化作了狂热的大批判大字报,而他也被淹没在那场风暴之中,文学理想化作了黄粱。至此,二哥再未给母亲带来笑容。
面对农村落后而困苦的生活,母亲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重返城市。然而在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回城几乎就是无法实现的奢望。当时离开农村的路径只有参军和上大学。三哥和四哥几次都被挡在参军的大门之外,缘由是父亲的历史问题,即曾经是东北军的历史。
信念不灭的母亲把上大学的目光投放到我的身上。我感觉这目光中包含着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我很努力,我渴望看见母亲的笑容,我不想让她失望,悬梁刺股的现实版不停地在我身上上演。可是,那是一段不完全取决于个人努力的荒唐岁月——上大学不凭考试,完全靠推荐。而最为严酷的则是入学资格的政审。父亲当过东北军的历史问题是绕不过去的坎儿。如何跨越这个坎儿,实现上大学的梦想,让母亲能有笑脸,成了我苦思冥想的难题。
还没等到我参加推荐上大学的最后消息,母亲检查出乳腺癌晚期,生命之火快要熄灭。此时,她有两个愿望,一是回一趟保定老家,二是看到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暗中和母亲保定老家的亲戚书信联系,得到的回应是“暂时不回来为好”。父亲明白,还是他的东北军历史问题敏感,母亲的家人并不希望受到这种敏感问题的牵连。但这不能直白地告诉母亲。就推说是路费没有凑够。而唯一能让母亲得以安慰的,就是我能考上大学这件事了。
母亲弥留之际,我得到的是我被大学拒之门外的消息。万分沮丧悲痛的我,为了不让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抱憾而去,于是强作笑颜,在母亲耳边悄声说:“妈,我考上大学了……考上了。”“考上了?……好……”母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红晕,生命中最后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定格在1976年3月。
我真正考上大学,是在母亲病逝后的1979年9月,其时母亲的坟头已长满青草。三年复习高考的艰难岁月里,我屡败屡考,抱定破釜沉舟之决心。有数次在梦中看到母亲慈祥的笑容,她用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问我饿不饿?冷不冷?梦中母亲的笑容和关爱,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使我最终冲破万难,终于圆了大学梦,也让母亲的梦想成真。
后来,我到保定出差,决计顺便到母亲的老家走一遭,以完成母亲未竟的遗愿。当列车在辽阔的冀中大平原上奔驰时,我对母亲的怀念之情也奔涌而来。躺在卧铺上,朦朦胧胧中母亲的微笑浮现在眼前,她亲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仿佛在叮嘱什么,又仿佛在夸赞我什么。多少年了,母亲的笑容从没有这般清晰过!过去我不相信什么灵魂不灭,现在我坚信母亲的灵魂就在我的身边,甚至她从未离开,一刻从未离开过!此时正要和我一同回到她魂牵梦绕的故乡……
我曾写过一篇回忆文章刊登在《西安晚报》,名为《母亲的宝匣》,其中写到了母亲身边一直存放着的一个木匣,其中的藏物令人猜想,也许是什么传家宝器之类的。而母亲病逝后我们打开了这个木匣,发现其中既没宝物也没什么钱,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张发黄的《中国少年报》,上面刊登着二哥的叙事诗,还有几张我小学时期的奖状。唯一一件和母亲有关联的,是她年轻时的一张照片,已经呈现茶黄色。
母亲病逝时五十八岁,如今我已经年近七旬,当上了两个孙子的爷爷,然而我一想到母亲,就仿佛立刻退回到童年、少年时光,在她面前依旧是个天真的孩子,希望得到她的抚爱,渴望看到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