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对天水怀有一分别样的情感。首先因了它的名字——“天水”这两个字初听之下,并没有李太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此不复还”的豪壮,反而觉得温婉而灵动。古丝绸之路上,是连绵的高山和呛人的红热的沙尘。行走在甘肃境内,看了太多的童山秃岭,那些黄色、黛青色、紫褐色的山石和沙砾上找不到一丝绿色,每每让人心生绝望。天水的青山绿水,就格外让人惊喜。
第一次到天水,还是在2002年。入住旅店时,已经华灯初上。正值盛夏,天水的夜晚却很凉爽,邻近的饮食摊上,飘散着烤肉的香气。那时的天水不甚繁华,市里主要的大街并不长,灯光也不很明亮。街上的人流中,不时闪过一顶白色的小帽——天水城里居住着很多少数民族的居民,其中回民占了绝大多数——其时的天水已经很难再想象它千年前的盛况。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匆匆离去,我不甘心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踩了又踩,想要尽可能多地留下一些印记。在这擦肩而过的城市里,没有人认识我——我们都是在别人无心的眼光里,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到了天水,自然要去麦积山。
通体紫褐色的麦积山海拔1742米,山高只有142米,但是形状奇特。它是秦岭西部的一座孤峰,远望如农家的麦垛,因此而得名“麦积山”。麦积山周围风景秀丽,松柏密布,花草繁茂,放眼远望,层峦叠嶂间绿树似海,薄雾成云,如此景观被称作“麦积烟雨”,被奉为天水八景之首。不过真正吸引我们前往的,是开凿在山体上的成百上千的洞窟和佛像。
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曾称誉麦积山是“陈列塑像的大展览馆”。 麦积山上的塑像,多为泥塑,大的高达15米,小的仅20厘米,体现了千余年来各个时代塑像的特点。塑于北魏时期的佛像,秀骨清相、飘逸自得,带着洞察世事的微笑;隋唐之后的佛像健康丰满、雍容大方;宋之后的佛,则更走向世俗,秀丽妩媚,文弱动人;明清时期的作品清丽雅致,但是早期的那种活跃的生命力已经渐渐消逝在更成熟、更规范化的艺术手法之下。
麦积山上的佛有很强的世俗化的倾向,佛像们多有着微微前倾、俯首下视的姿态,虽是居于天上的神祇,其亲切和蔼,更接近现世中的人。在麦积山上留恋盘桓,深深打动我的,也正是几尊有着浓浓的人情味、更体现世俗精神的佛像。
麦积山正面有三尊巨大的佛像,居侧的一尊(方向已经记不清了),扭身侧脸,咧嘴欢笑,满脸的喜悦娇羞,恰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脸的喜不自禁,欲语还休。在一个不大的洞窟里,在一个不显眼的小角落里,我还看到了一尊坐佛。可是,这哪里是佛,分明就是人间一个极其清丽温婉的女子。她完全没有佛的清净脱俗,反而观之可亲,宛如村边溪头浣纱的少女。当年塑她的工匠在工作时,是否想起了邻家青梅竹马的姑娘,或是家中娇憨可人的小妹,“今年她就14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不知名的工匠这么想着,一腔的思念和怜爱流淌在手中的泥塑上,那本来无知无觉的泥团,终于获得了灵动的生命。
一处洞窟中,并立着两尊一模一样的菩萨。其中一件是今人的复制品,据称曾在日本参加美术展,并获得了奖项。两尊菩萨的大小,形容,甚至衣褶的走向、璎珞上的流苏都完全一样,但是看得久了,还是能看出它们的差异:同样是瓷白的脸,下视收敛的目光,古代的作品平和淡定,不沾一丝风尘,而出自现代人手中的复制品却无端地透出一股妖娆之气。外形可以复制,无法复制的,是虔诚的信仰,是对佛的尊崇。在古代工匠的心中,手中的泥团就是实在的佛,而在今人的眼中,这不过是一件艺术品。
从麦积山上下来,天色将晚。四周松涛阵阵,松枝间不时有小小的灰黑的影子跳窜而过,极其敏捷。有眼尖的人说,那是松鼠。这些食松果、饮清泉的小生灵实在是适合居住在麦积山,就在佛的注视下,以最纯朴的生活方式诠释着佛法教义。
以后,我到过乐山脚下,去过莫高窟、千佛洞,觐见过拉卜楞寺和塔尔寺……初始,我还会时不时地想起麦积山,渐渐地,麦积山似乎淡出了我的记忆。
一年夏天,我们一行人去参观彬县大佛寺,刚刚看到大佛寺中紫色的山石上开凿出的大大小小的洞窟,麦积山就穿越时空地迎面而来,让我在不期然间和它撞了个满怀。和雄伟富丽的彬县大佛面面相对时,在大佛雍容端庄的面容之上,我分明又看到了麦积山上的佛像,感受到了麦积山上浩浩荡荡的风,还有那些在松林间轻盈跃起的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