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这是你要的东西，姥姥给你留着呢！”再见姥姥她已脑梗三个月，行动不便的她靠在床头高高摞起的花棉被上，一只手摸进压在棉被最底层的枕头下面，掏出一方鼓鼓囊囊叠得方方正正的灰色方格子手绢。
　　打开手绢，里面是二十几张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这些照片曾经静静地躺在镶着褐色木框的相框里，挂在仙台火车站姥姥姥爷家斑驳的石灰墙上，默默地陪伴我们度过了许多平静美好的岁月。照片上的我从百天到十来岁，从头顶一个小揪揪到甩着大辫子，从被抱着、翘着二郎腿坐在小竹椅上、倚着姥爷新买的摩托车到伴着录音机张嘴大唱，每一个造型都是姥姥精心捯饬出来的，尤其是头顶上的各式各样的花手绢，像只只翩然翻飞的蝴蝶，格外惹眼。
　　姥爷离去后，姥姥搬离了居住了三十年的火车站，她曾问我想要留下屋子里的什么物件，我脱口而出：“墙上的照片。”姥姥还是习惯于把她珍藏的东西用手绢收拾起来，那条灰色方格子手绢应该是多年前她给姥爷买的手绢中的一条。
　　记得挂在东墙上的梳洗镜正好映出西墙上的三幅相框，去镇上赶庙会前，微胖的姥姥总站在镜子面前，用乌木梳子在洗漱架上的搪瓷盆里沾一点水，把齐耳的短发梳得油亮熨帖。她把一角、两角、一元、两元……的纸币仔细地卷成一卷，取来一条花手绢，把卷好的纸币放在手绢的一角，手绢和纸币裹在一起一圈圈向上翻，翻到手绢的对角线，再将手绢两边向中间折，然后把手绢和纸币继续向上折，直至剩下一个小角，再把小角塞进折成的褶子里，钱和手绢就变成了一个钱包，她把这个钱包放进一侧的衣服兜里。接着又拿出另一条如绢般细腻的藕荷色手绢，上面绣着一簇从一块石头后舒展出叶片的兰花，素白的花朵极为淡雅。姥姥拧开上海牌花露水翠绿的长颈玻璃瓶的盖子，在手绢上轻轻点上几滴，顿时，芳香四溢，沁人心脾，这时仿佛到了仪式的最高潮部分，我的心中升起了无限憧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姥姥，看她把手绢折叠整齐放进另一侧衣服兜里。
　　整个屋子还氤氲着花露水的清香，她接着在镜子前为我梳头，最关键的一步就是选出与上衣同色系的手绢，像折纸扇一样一正一反交替折好，用细绳从中间系牢，整理出花的形状，再用卡子固定在我的头发上，完成一次完美的梳妆。四五岁之前姥姥还常常在我的衣领下用别针别一条手绢，让我随时可以擦嘴巴擤鼻涕，那些手绢太漂亮了，常常成为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资本。有一条手绢上印着大眼睛的美丽公主，旁边印着白雪公主四个大字，这几个字居然成为我最早的文字启蒙。这条手绢招来过很多艳羡的小目光，后来被反复洗涤后变得僵硬，色泽也很暗淡，但是一直和一摞书信珍藏在我的书柜里。
　　到了庙会上，姥爷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看热闹，碰到熟人夸我漂亮，姥姥乐得合不拢嘴，那会儿她肯定想我就是整个庙会上最靓的娃。在包子铺旁我们通常会逗留一会，“老高，带孙女来玩啦！”老板热情地招呼。“来四个韭菜粉条包子，三碗豆浆，豆浆多放糖。”姥姥从兜里拿出她的手绢数了毛票付了钱，三人坐在小桌旁吃着热腾腾的包子咂着香甜的豆浆，姥爷展开姥姥给他洗干净叠得四四方方的手绢，把一个热包子放在中间裹起来，说这样热乎，留给我当零食。随后姥姥迫不及待地要去镇上最大的商店看看柜台里有什么新款式的布料和手绢，在手绢柜台她通常会示意服务员把一沓子手绢全拿出来让她挑一下，手绢上的图案多种多样，有四时花卉、历史人物、憨萌动物、异域风景，色彩亦五彩斑斓，通常她会选中两三条，才心满意足地和我们一起离开。回家的途中，我们有时会绕道去姥姥的好姐妹老胡兰姥姥的家，探望一下多病的她是否康健，姥姥会在她家茶桌上摊开几个手绢，里面要么是院子篱笆上摘下来的金银花，要么是开了口吐了籽的红花椒，要么是姥爷种的板蓝根……老胡兰姥姥总是煮几个红皮的鸡蛋包在腾空的手绢里让我带回去吃。
　　伴着火车隆隆的轰鸣声，日子缓缓地流淌着，姥爷每日从井里挑了水一桶桶地倒在厨房的大水缸中，倒在姥姥洗衣服的木盆里，我在盆旁凑热闹，模仿姥姥的动作揉搓着，一双小手被肥皂泡包裹着，姥姥教我说童谣：“小手绢、四方方，又擦鼻涕又擦汗，姥姥夸我是个好宝宝。”接着漂洗、晾晒在院子里的绳子上充分享受日光浴，使每一条手绢都拥有阳光的味道。有时我们坐在小竹椅上用手绢折小耗子，把手绢的两个角对折，变成了三角形，然后再把三角形的两个角向内折，卷三圈后翻过来两边再折一次，翻穿，抽出尾巴，结出耳朵，一只活脱脱的小耗子就呈现眼前了。有时姥姥把一条手绢的四个角挽上四个疙瘩，往我头上一扣，就是一顶小帽子。还有时姥姥把几十条手绢都拿出来，一条条地给我讲上面的图案、故事。
　　细细回味，姥姥色彩缤纷的手绢为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种种欢乐，这使我对手绢有一种特殊的情愫。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各种生活用纸出现，纸手帕逐渐代替了手绢的功用，但它为我们带来的审美体验是无法和手绢相提并论的。有些人认为手绢愈走愈远了，但在环保理念越来越深入人心的今天，它重新成为我们生活的活跃角色也许就近在眼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