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杜家明末清初从湖北孝感迁移到四川南江县柏杨沟村，再迁到陕西汉中南郑玉泉附近的马槽村。爷爷名叫杜英春，少时读过几年私塾，奶奶岳丽和爷爷同年出生，应该是1899年，按照名字判断，爷爷可能出生在春季。
　　爷爷兄妹5人，其中三爷爷当过兵，晚年的时候，给后辈看过他与杨虎城或张学良将军的一张戎装合影。临终前烟瘾发作，在地上打滚，四爷爷在铺镇开药铺，会提供药品。三爷爷是富农，妻子是小土地出租成分。记得三爷爷被反绑了手挨批斗的情景。一生无儿无女。
　　据说爷爷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家族庞大昌盛，有一座闻名几十里的杜家院子，后来由于争斗和战乱，家族迅速败落。奶奶瘦削，小脚，聪慧伶俐，要强，善女红。奶奶家境殷实，陪嫁就有60套衣服。
　　奶奶的命运，从我爷爷离开的那天，就改变了。1979年8月，81岁的奶奶去世，守寡半生，葬在玉泉老家。
　　1941年初，一家之主的爷爷被保长持枪强行带走，送进了国民革命军征兵处。11岁的父亲与已经是童养媳的14岁姑姑，四处寻找，经人指点见到了我爷爷。他和一群青壮年男人，被关在汉中城外一处大院子里。爷爷已经换上了黄色军装，见到两个孩子，非常高兴，隔着木窗或者栅栏，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馒头，一分为二，递给孩子。离别时，带回了我爷爷换下来的旧衣服。姑姑和父亲哭了，爷爷也哭了。这是爷爷和家人的永诀，从此，再无消息。
　　当时奶奶正怀着最小的儿子，三四个月以后，儿子出生，就是我的幺爸。孤儿寡母相依为命，面临被族人赶出杜家的危险。为了活命，姑姑继续在南山当童养媳，奶奶把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送进学堂，襁褓中的幺爸被送到汉中城里教会办的保育院。后来局势动荡，保育院解散，幺爸被奶妈领回家，改名换姓，生活在汉中郊区齐力村，如今已过80岁，健康乐观，自己与自己打纸牌，是爷爷奶奶唯一活着的孩子。
　　五六岁的二爸被送到别家，砍柴种地到19岁，入赘到十多里外的另一家，生下一个女儿，会笑的时候蹊跷夭折。妻子又怀了一个儿子，还没有出生，二爸实在忍受不住岳母的虐待，赤着双脚，顺汉江而下，风雨兼程四五天，最终到了我父亲工作的岚皋小城，之后娶妻生子，从此兄弟俩没有分离。他的妻子又是我二姨，一家十多口人抱团取暖，感情深厚。2007年雪花飞舞的时节，二爸去世，也葬在望得见岚河的东坡上，与我父亲母亲的坟墓相距百米。
　　2021年9月，正值稻谷收割之时，在汉中一个树木葱郁的村庄，见到了二爸的前妻，一位腰板挺直、精神矍铄的阿姨。奇妙的是，一见面，我俩同时伸出手，什么也没说，手一直牵着，非常温暖、自然、舒坦，走过一个田埂，直到进了二爸和这位阿姨的遗腹子家，才相对而坐。
　　爷爷的去向有三个版本，第一个，当兵以后随孙立人将军去了台湾。第二种说法，从部队逃出来（奶奶夜里曾经听到有人敲门），被家族仇人推下悬崖而亡。他被抓壮丁之前，族中有13个人抽鸦片，为了换得鸦片，爷爷将刚栽下秧苗的稻田卖掉，稻子成熟的时候又去收割。争斗由此绵延不绝，族人恶之。印象中，晚年的父亲曾经两次登上玉泉后山，打探寻觅爷爷的踪迹，那里是三奶奶娘家附近，还堆土为冢，燃过香烧过纸，说爷爷托过梦给他。
　　第三个说法，随部队成为远征军一员，出征缅甸，牺牲他乡。如果此事属实，爷爷成为军人是在抗日战争正酣之际。1990年版《南郑县志》“旧时兵役”一节记载，从1938年到1944年，当局以年征、补征、特征的名义，先后拉兵丁几十次，共拉走上万名青壮年，致使劳力紧缺，播种失时，粮食减产。为逃避兵役，出现农民出家为僧、远走山林、自伤致残、被迫自杀身亡等现象。
　　2016年秋，家兄文涛到云南腾冲旅游，拜谒参观了滇西抗战纪念馆。国殇墓园中的中国远征军名录墙上，镌刻着103141个英名。忽然，他看见了一个叫“杜应春”的名字。爷爷叫杜英春。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出国御敌是在1942年，光复腾冲是1944年，枪声恰好响在爷爷参加国军之后。
　　工作人员细查档案后答复，杜应春隶属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53军116师，军衔中士班长，籍贯、年龄等其他资料都无记载。管理所的人让他留下联系方式，说他们一直在搜集整理抗战英烈资料，如有相关信息会及时联系。
　　搜索相关资料，116师原属于张学良的东北军。1933年2月，东北军整编，将关内东北军一部编为第53军。1937年军队整编，将西安事变后原隶属于西北军的第63军缩编的第91师拨归第53军。由此推测，爷爷可能进入西北军，然后出征缅甸。
　　2018年9月19日，经过前两天与墓园管理员的沟通协调，又逢九一八国耻日期间，我请几个学生一道，在立有数千方墓碑的山头，找到了“杜应春”的墓碑。我将墓碑擦拭干净，献上菊花，把我戴过的花环放在墓碑上。并将他周围战友的墓碑也擦拭干净，也献上菊花。几个月前的世界读书日，我受哈萨克斯坦文化部邀请出访哈国，在国际航班上，乘务员送给我一捧水果糖，随身装在包里，还剩余几颗，给墓碑上放了一颗。然后，坐在墓碑前和他说了许多话，从奶奶、姑姑、父亲、二爸、幺爸，一直到他最小的重孙子，唠家常一样，絮叨了好长时间。
　　当天，我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希望是我爷爷杜英春，拜谒前绵绵细雨，拜谒时阳光灿烂，离开后阵雨，然后彩虹飞渡，且为双彩虹，再然后，彩霞满天。
　　离开腾冲大约十天以后，回到汉中玉泉，给奶奶扫墓，打扫周围杂草以后，将最后一颗水果糖献给奶奶，并讲述了见到爷爷的情景。点燃火纸以后，光束穿过烟雾和火焰，恍若隔着万水千山，爷爷奶奶走到了一起，我则是其中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