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不爱进商店,不爱逛公园,不爱走街串巷,在城中,最喜欢流连的地方,就是书店。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从陕南来到省城求学,很快就发现钟楼下的新华书店。从此,钟楼书店就成为我的福地和乐园。每个星期日进城,必得到这儿停留多半天。
那时候,新时期刚开始,很多过去封禁的 文学图书,陆续再版或新出。一个从乡下来的 文学青年,犹如进了百味园,看不过来更尝不过来。
有一次,我看到了书架上的《杨朔散文选》,素雅的封面,大方的开本,拿在手上一翻,很是喜爱,于是决定买下来。到前台结账时,掏出口袋里的钱,刚好能买这本书,但有个问题,买了这本书,将晚饭无着、乘车乏币,需要饿着 肚子走回远在南郊的学校。我咬了咬牙,倾囊而出,购书在手。
钟楼距我读书的陕西师范大学超过六公里的路程,我步行了近两个小时,虽然饿出虚 汗,但心头却是兴奋的暖暖的。
从此,这本《杨朔散文选》,陪伴我多年,每次搬家,我首先要将它装入行李箱。可以说,我最初的散文创作,是受了杨朔影响的。后来有人批评杨朔散文的公式化和概念化,但那仍是一种好散文,能给初学者提供一定的艺术滋养和启发,学活了则生,学僵了便死。
当时,我已开始在报刊上发表零星的文学作品。逛钟楼书店时,就时不时会产生一个想法:以后我写的书,也要在这个书店上架出售。
十年之后,我的散文集《山梦水梦》《山韵水韵》等,真的出现在了钟楼书店的架子上。
又是十年过去,我已从陕南调入西安工作,另一本散文选《行色匆匆》正式出版。这是一套丛书,总名《西风烈》,收录了陕西7位中青年作家的代表作,钟楼书店约我们搞首发和签售。大家确定了一个吉祥的日子,齐齐地坐在书店前边的大厅里准备好的桌子前,读者购书出来,按桌牌找到作者签名。当时人很多,钟楼书店位于古都西安的最中心,当然也是读者的中心。签了多少名,记不清了,但后来发生的一个故事,让我念念不忘。
大约在签售两年后,有一次去北郊参加朋友的聚会,席间,一位清瘦的中年妇女过来敬酒,她双手高端酒杯说:“陈老师,谢谢您。”
我以为是一般的文学爱好者,站起来回敬说:“不客气,不客气。”
她又追问了一句:“您还记得我吗?”
我绞尽脑汁,没有印象,只好摇摇头。这种事,经常会出现,因为老去外边搞讲座,听者众,怎能记清楚呢。
她提醒了一句:“两年前,您在钟楼书店签名售书。”
我灵醒了,点点头:“有这事,有这事。”
她继续说:“我买了一本《行色匆匆》,请您签了名。”
我说:“谢谢欣赏,谢谢欣赏。”
她一脸真诚地说:“真的,我要感谢您一辈子。”
我原想这是作家与读者的关系,司空见惯,但她接着讲了自己与书的故事,则不一般了。
这位女士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知识青年,他们中学刚毕业就集体乘车奔赴陕南,参加“三线建设”,修铁路的日子很苦,留下了太多的磨难。铁路工程完成后,他们被安排在商洛地区一个国营工厂上班,可是后来时代变迁,工厂倒闭,她只好回到西安郊区的老家,靠微薄的低保过日子,于是心情郁闷,精神不振。有天去钟楼书店,见到作家们在签名售书,就挑选了一本《行色匆匆》,因为这书里写了很多她在陕南修铁路时见到的风景和生活。回去细细翻阅,从中读出了温暖,读出了美好,读出了诗意,改变了她对曾经走过的那些穷山恶水的认识和理解。于是,提起笔来,学习写作,希望重回心头,开始了新的人生阶段。
听完故事,我连饮三杯酒,感谢文学,感谢读者,当然也感谢钟楼书店这个平台。看来,视它为福地和乐园的,不止我一人啊。这是西安市中心的一个闪光点,这是一个看不见的精神发射塔。书籍的力量是无穷的。
后来,书店搬走了,我经过钟楼站也不下车了,只是偶尔透过车窗看看外边的建筑,脑海中闪过一些昔日的记忆。
近日钟楼书店回迁,我想,自己还会再去的。如果记忆能复活,那更是了不起的事情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