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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2年11月04日
追忆陆树铭:我的“二万子”走了
○ 白描
    左起:陆树铭、王逸虹、白描、严彬、雷铁流,在黄河壶口瀑布

  陆树铭,身边的人都叫他大陆。
  他人高马大,一米九几的个头。山涛夸嵇康:岩岩若孤松,傀俄若玉山,此话用给大陆,也恰贴。
  我与大陆交往,缘起严彬。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严彬担任西安话剧院院长,我的长篇纪实文学《苍凉青春》出版后,严彬要改话剧,选大陆饰演男一号“二万子”。
  “是块好料,差点火候。”严彬这样评价他,又说,“磨一磨,我看能磨出来。”
  大陆是青岛人,起先在陕西阎良飞机城工作。西安话剧院招学员,他报名,成了第五期学员班学员。1983年“严打”,大陆出了事,跳贴面舞被收了进去,吃了16个月牢饭。
  1989年冬季的一天,下着雪,严彬在新城剧场排戏,这剧场早先是杨虎城的讲武堂,后来又改作军械库,1953年后一直是西安话剧院的院管剧场。在剧场院子,白茫茫一片里,严彬面前突然闪出一个黑影,一看是大陆。
  大陆穿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手里拖一条扫帚,从局子里放出来后他被安排在新城剧场烧锅炉。
  大陆说:院长,我想演戏。严彬一愣,没吭声。大陆又说:你把我弄进演员团。严彬手一摆,说:回头再说。
  严彬是西安话剧院第三期学员班学员。西话人才济济,现在广为观众熟悉的就有:郭达、杨蕾、高兰村、尤勇、李万年、师小红、杨新鸣、谭希和、罗京民等。严彬和这些人是一拨,出道即成名,出演过《我们这一代》《春风杨柳》《海岛女民兵》《延水长》《灵与肉》《于无声处》《高山下的花环》《西安事变》等。1984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1987年毕业,1989年担任西安话剧院院长。
  西安话剧院这院长可不是闹着玩的,在严彬之前,老院长万一,延安出来的老导演,名声、地位都没的说。随后是刘法鲁,在多部剧中饰演周恩来总理,院长卸任后出任西安市文化局局长。再下来是张克瑶,饰演毛泽东主席的特型演员。严彬接张克瑶,是西安话剧院此前历史上最年轻的院长。
  严彬冷着脸对大陆讲“回头再说”,心里却叹息,可惜了一块好料。她在院里做工作,说:跳贴面舞,该治,可也不算啥大不了的事,不让大陆演戏可惜了。老的少的面前没少费口舌,做通了各方工作,她把大陆从锅炉房弄出来,进了演员团。
  大陆第一部戏是《大潮中的漩涡》,演员班子有郭达、杨蕾等。大陆演一个从战场上退伍的老兵,杨蕾演老兵媳妇,总抱怨老兵挣不来钱。大陆不知怎么搞的,总入不了戏,气得导演严彬拿脚踢他。
  严彬给他说戏,看他对剧本理解挺到位,后来弄清了原因,大陆是青岛人,在舞台上说台词,为了矫正地方口音难免分心。
  严彬说:这段词你用山东话说我听听。
  大陆改用山东腔,一下子活泛了,表演很到位、很出彩。
  严彬手一拍:好,就讲山东话。
  严彬执导《苍凉青春》,选定大陆演二万子后,大陆感到有压力,这是他第一次在一部大戏里担纲男一号。
  《苍凉青春》写的是在陕北插队的北京女知青王村钰,嫁给当地农民二万子,极尽艰难撑起一个即将破败的家,倾尽母爱抚养二万子前妻留下的四个孩子。
  二万子憨厚、善良,但命途多舛,身上也有一些不大不小的毛病。
  为了让大陆这个山东汉子了解陕北男人,1990年初夏,严彬带着大陆,还有《苍凉青春》剧组几位,奔赴陕北,去了解陕北是什么样子,陕北男人是什么样子。
  严彬也邀请了我,我们一行在陕北宜川县农村走访,专门拜访了《苍凉青春》里二万子的原型阁楼乡的二缠子,王村钰的原型北京知青王春英,专门去看望遗留在陕北农家的北京知青的私生女王杨玲。
  傍晚在黄河岸边,大陆坐在石头上,唱陕北民歌,他的歌声连当地民歌手都听呆了。
  《苍凉青春》有一场戏,二万子一边编筐,一边唱《羊肚肚手巾三道道蓝》,后来在舞台上,每场戏演到这里,观众席就会爆发热烈的掌声。
  这是严彬给大陆量身定制的一场戏,灵感就来自黄河岸边那个傍晚。
  还有安塞腰鼓。话剧《苍凉青春》既写实也写意,严彬别出心裁,用生龙活虎的安塞腰鼓表现黄河巨浪奔腾,表现人物的激昂情绪。
  安塞腰鼓陕北农民都会蹦跶,可移植到舞台上,专业演员们却笨手笨脚磕磕碰碰。青年演员师小红来自陕北,给大家教,反复练,硬是磨出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精彩演出。
  《苍凉青春》里的二万子喜好“耍牌”,为此王村钰和他争吵,他羞愧难当。一个大男人,如何表现羞愧的感觉?这段戏大陆总拿捏不准。
  严彬拿眼睛瞪他:想想看,你做了烂事,你老娘收拾你,你是啥感觉?
  大陆嘟囔:老娘和婆姨不是一回事。
  严彬斩钉截铁:一回事!王村钰当后娘,给你拉扯娃,她是你娃的妈,是这个家庭的天,她说话的分量跟老娘的分量一样!
  大陆闻言不吭声,说也怪,那感觉说来突然就来了,再排这场戏,利利索索一次过。
  1991年,我调入北京。某一日,得到消息,大陆被《三国演义》剧组选中饰演关羽。
  消息传:关羽这个角色,导演王扶林在全国各地选了很久,一直没有中意人选。
  王扶林到西安,朋友们陪着吃饭,大陆也在场。王扶林开始对他并不在意,可是饭后大陆一化装,王扶林的眼睛睁大了。
  问他:看过戏里的关羽么?大陆回答:看过,还会唱。王扶林说:那你来一段。大陆随即唱了段京剧《华容道》里的西皮原板,王扶林一听,煞是兴奋。
  门外有看热闹的群众,王扶林问:你们说他像不像关公?
  群众赞叹:简直跟娃娃书里一模一样!
  王扶林大声说:好,关羽就是陆树铭了!
  1992年,严彬出国访问,抵京后先到我家。她说,打电话叫了大陆,他在涿州拍戏,一会就到。大陆来了,我见他对严彬的称呼已改口,不再叫院长,而叫姐姐。他对我说严彬是他的贵人,对他有再造之恩,叫姐姐亲。
  大陆拍戏时,从马上摔下来,那天来时手还总撑着腰。我们在新街口大七条口一家小馆喝得痛快淋漓,大陆脚步都有些趔趄。
  我想起山涛说嵇康: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我和他开玩笑:关公刮骨疗伤,全凭一口酒撑着,你这位关公可别倒下。
  他说:有了白兄这口酒,我还要上马再战曹兵呢。
  大陆演关羽赢得大名。香港有人邀请他前去拍一部戏说关公的戏,严彬获悉后坚决制止,告诉他:中国人把关公当神一样敬,怎可戏说?他没去,戏言抱怨:姐姐把我的财路断了。
  后来《三国演义》刘关张他们去东南亚,有老板把指头粗的金链子往大陆脖子上挂,严彬说:还说不说我把你的财路断了?你要戏说,人家拿绳子抽你。
  我是昨日午后惊悉大陆突然辞世的噩耗的。其时我正在泾阳一家诊所里针灸,放下朋友电话后闭目发呆,有一阵子很想哭。
  身旁一同扎针的患者看我脸色不好,问:是不是抽得疼?
  我想说,心里抽得疼,却什么也说不出。大陆去了,关公去了,我的“二万子”去了。人生如此难测!
  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