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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2年04月18日
酒 书
○ 王祥夫
  以前在乡下,人们要喝酒都是自己来做,鄙人乡下的做酒法自然也是代代相传,比如婆婆传给儿媳,儿媳再传给她的儿媳,过年前是一定是要做几坛的,在院子里煨在看上去没火但又偏偏不熄不灭的糠里,微微的烟若有若无地播散着,酒在坛子里慢慢酿着,凑过去可以听到坛子里边微微的响动,是酒在悄悄私语,但它们在说什么,我们当然不知道。
  北方的做酒总是离不开黄米,而这种酒口味向来又是十分的甜。平遥古城里的黄米酒便是这种酒。隆冬的日子里热一碗这样的酒,再在酒里打一个蛋花,是招待客人最好的东西,并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过去的日子有许多的诗意,生活的细枝末节真可以写几本大书。有时候,我在乡下喝一碗乡人做的酒,心里便马上会感觉到那种久违的气息,恍如面对满地的高粱谷黍,风从远处猎猎地吹来,是满耳的窸窸窣窣,那是庄稼们在说话,我们虽听不懂,但亦是在心里喜欢。而乡下酿的这种酒在喝法上与喝其他酒有很大的区别,好像是,并不需要什么菜,像咸亨酒店的臭三样茴香豆什么的,而是喝酒只是喝酒,什么都不就,就那么找几个碗随便喝起来,大家围着炉,外边是天高风烈好大雪。
  乡村生活离不开酒,而城市生活亦是离不开酒,只不过在城里你无法做酒。但城里的百货店里总是会有那么几个大酒缸,黑釉大缸红盖头,盖头是一把抓,红布包上饼样的一大块扁圆的木头疙瘩,上边打个结正好用手抓。打开这样的盖子,酒香便会即刻扑出来。大酒缸齐人腰那么高,而那些一尺来高的小黑釉酒坛都摆在柜台之上,当时的城市大多都像是城乡接合部,马车也赶得到街上来,骆驼也可以在街上昂首阔步,一边走还一边拉屎。当时的文明规定是小驴车进城必须要在驴屁股后边挂个拉屎袋子,每个小毛驴的屁股后边都如此,有屎你随便拉,也只能拉到袋子里。
  那时候,我还小,就知道西凤是好酒,也记死了那个瓶子,绿玻璃瓶子红商标,上边的一只凤在飞翔。家里爆炒羊肉的时候,除了要用切成大段的葱之外,炒的时候如果以西凤酒烹一下,屋子里顿时就会香得了不得。爆炒羊肉烹别的任何酒都不行,好像只能用西凤酒烹之,这样的一盘葱爆羊肉味道才真是香。那时候,要想喝到西凤是要有酒票的,一张酒票不可以,需要两张。过年过节,要是想喝到一瓶绿瓶红商标的西凤,你得跟好朋友借一张酒票,下次呢,你再把你家的酒票还给人家让人家也可以买一瓶西凤去过瘾。说到西凤,好像是在南方各个省份销路不好,我对西凤酒厂的朋友说,销不到南方才好呢,南方是米酒的天下,西凤酒才是北方好汉的酒。北方那句话说得也实在是好:好汉问酒,孬种问狗。我到西安去,必定要跟朋友讨西凤喝,不喝西凤还到你西安做什么?那是扯淡。
  小时候,家里大人最喜欢的酒像是就这么几种:汾酒、西凤、衡水老白干、北京二锅头。我长大了,胡子长出来,便明白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也会找酒喝了,也居然是只喜欢这几种,而每逢桌上有西凤,便大悦。日本清酒上口太寡淡,绍兴酒不过瘾,茅台我不太喜欢。五粮液度数要是低了,那简直就是水。惟有西凤,一上口就想让人吼吼吼吼地来几句秦腔。西凤酒,其品性之刚烈应该是天下第一。那年我用西凤招待几个老外,老外不觉大醉,呵呵呵呵,说什么世界上最好的伏特加在这里,我说算了吧,伏特加怎么能跟我们的西凤相比。说到西凤,不是人人都能端坐那里不动声色半斤一斤地喝,而西凤酒和秦腔又是绝配,半斤西凤下去,一曲秦腔唱起,你才会知道什么是从内心生发出的雄浑苍凉。在深圳,在杨争光住处不远的小店里,那店肆,好家伙,真像是土匪出没的地方,齐胸高的大土灶上,几口大锅里不知煮着什么。西凤酒这时忽然出现了,真是可心,一口下去,浑身便热起来。杨争光站起身唱他的秦腔,吼吼的真是令四壁皆动。全中国唯有陕西,才可以说它是男性的省份,只凭这两样——西凤酒和老秦腔,我想谁都不会有意见,西凤酒那刀子般的气韵太逼人,一点点都不跟你温和,一点点都不跟你商量,强迫到你无法不喜欢,北方的那句话,“好汉问酒,孬种问狗”,若再加一个字更加稳妥,妥妥的这句话应该是:“好汉问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