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珍民先生是我敬重的一名誉满三秦的学者型书法家,他新近完成了一部《雷珍民释译〈文心雕龙〉》的大作,嘱我为序,我始则为难,终则欣然接受了。所以为难,是因为隔行如隔山,《文心雕龙》作为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巨著,虽然我也曾读过,但毕竟不是我研究的专长,不敢贸然应允。之所以又应允了,是我颇为先生的精神和诚意打动,当一摞摞厚重的兼原文释译和遒劲俊美的书法文字于一体的粘贴有序的书稿呈现在我面前时,先生“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精神着实感动了我。重要的还在于,先生所以在古稀之年涉入《文心雕龙》,乃出于一种社会责任和担当。先生有感于时下一些为文者或“修辞不当”或“体例不合”,“甚则语法不通、文意失调、前后互悖,本末倒置”等时弊并为之忧虑,遂把目光投向南朝梁时专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写作法则的名著《文心雕龙》一书的研究,并试图以通俗易懂的释译方式,将其介绍给读者,以期“启发创作心智,规范文章书写法则”,先生的苦心正与当年刘勰所忧思的时弊相契合。虽然先生谦虚地说所著是“老者学前辈之步走新路”,“所释纯属自娱”,但实际上该书是先生积多年深入“龙学”研究而精心为之。
《文心雕龙》是南朝梁时出身寒门的刘勰所著的一部“体大而思精”的文学理论巨著,也是我国问世最早、最系统、诗文兼论且最为全面的文学理论著作。刘勰针对当时“离本弥甚”的浮华文风,以挽救文坛“将遂讹滥”的创作倾向为己任,希望为文者要“正末归本”。他认为解决浮华文风的关键是要“征圣”“宗经”。“征圣”即“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所谓“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即主张著文要依圣人之意使之自然地表达于文章,而圣人则通过文章来彰明社会的道德价值。所谓“宗经”,即强调儒家的经典才是“文章奥府”“群言之祖”,故建言修辞必须以儒家经典为“宗”。遂以“文能宗经”确立著文的基本准则。同时在写作方法上,他又以“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要求思想要充实,语言有文采,情感要真诚,而文辞要美妙,遂提出要以此为写文章的“金科玉律”。刘勰反对过分地雕饰,主张为文要把充实的内容与巧丽的形式相结合,坚持“衔华佩实”的基本原则,“为情而造文”,反对那种“为文而造情”的虚伪和造作,欲以此矫正时下“务华弃实”的创作倾向。“原道”“征圣”和“宗经”是《文心雕龙》的核心文学思想。刘勰对文学的追求以及在此基础上对当时浮华文风的揭露和鞭笞,正好与雷珍民先生的写作追求产生强烈的共鸣,这或许正是激发先生沉下心来释译《文心雕龙》的精神动力吧!
在文学史上,对《文心雕龙》研究的书可谓汗牛充栋。早在1914年黄侃就把《文心雕龙》搬上大学讲坛,在此基础上写成《文心雕龙札记》,这是迄今最早的“龙学”现代注本。继之有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梁启超曾为之作序,谓“其征证详核,考据精审,于训诂义理,皆多所发明”。故被学界誉为《文心雕龙》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之后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对其校、注、释方面的著作相继出现,其中尤以王利器的《文心雕龙新书》(1951)、杨明照的《文心雕龙校注》(1958)、刘永济的《文心雕龙校释》(1962)为代表。这些研究大大激发了读者对《文心雕龙》的阅读需求,社会上对普及读本的需要也与日俱增,于是,该书的今译今释本也相继出现。在我国较早的译者当推时为《文艺报》主编的张光年,此后出现了周振甫、赵仲邑、刘禹昌等对该书某些篇目的翻译。由陆侃如、牟世金合译的《文心雕龙选译》(上下)和郭晋稀翻译的《文心雕龙译注十八篇》亦于20世纪60年代初相继出版,这则是我国最早的《文心雕龙》译本。而在20世纪60年代末,台湾学者李景涕亦有《文心雕龙新解》问世,继后则有日本兴膳宏的《文心雕龙今译》本出现。至于对其全书或单篇研究的论文更是层出不穷,研究亦更加深入。雷珍民先生正是在全面阅读和考察了上述论著,特别是“参考了范文澜、詹英、周振甫诸先生的注疏,同时参阅过数位当代作家的解析篇章”的基础上,完成了他的《雷珍民释译〈文心雕龙〉》一书(下称雷著)。可见,该书是建立在对前人著述广泛而深入研究的基础上之再创造。
从风格上看,雷著既不同一般的注释类著作,也不同于某些采取直译方法的译本,而是将解释与翻译融为一体的做法,我将之称为“释译”,即依据句子的具体情况,对意思较为明确的句子采取直译,对一些不太明晰的句子则采取解释与翻译相结合的方法。这种依据具体情况灵活处理的方法,是雷先生的一种创造。也就是说,雷著采取的是将直译、释义和意译兼而用之,灵活处理。这样做的结果,能使读者通畅明晰地理解原文,尤利于初学者阅读,故极有利于《文心雕龙》的普及。例如,《原道》首句说:“文之为德也大矣”,有学者直译为“文的意义很重大”(中国古典文学荟萃丛书:《文心雕龙》文白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这样译法未尝不可,但是其丰富的意蕴尚不能通晓地显露出来,因为这里涉及“文”和“德”两个重要的字该怎么理解?文有多重含义,或指文化、学术,或指文章,或指文采等。“德”更复杂,既有“道德”的含义,也有物之自然“属性”的含义。只有把德的礼乐教化意义与自然属性的意义都包括在内,方可与下文“与天地并生”相贯通。故雷著将此句译为:“文,亦可归之文化、文章。作为泛意属性之表现形式其包罗万象,内容是多么丰富深远而广阔。”这种解释性翻译,在全书多有使用,遂使读者便于理解原文。
该书翻译更多采取意译,所以语言活泼,意义明晰,不像直译那么生硬。例如,《神思》篇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这句有深刻的意蕴,如果直译可能就是:“文章的构思,它的想象飞翔得太遥远了。所以默默地聚会精神去思考,那念头就可以接触到千年以上;悄悄地改变了脸部表情,那视线好像看到了万里以外;在吟诵之间,像发出了珠圆玉润的声音;在凝想之间,眼前就呈现出风云变幻的景象;这些不都是构思所造成的吗?所以构思的奇妙,使得精神能和外物相交接。”此译虽然能紧扣原文,但却略显呆板。而雷著采取释译、意译相结合,就显得生动,其意境也美妙多了:进行写作构思时,作者的思维是宏大而深远的。所以说,静心凝神思考时,其想象会遍及千里之外,不声不响地改变着情绪,好像目光看到了万里而远了。吟咏之际,耳边会发出珠圆玉润般美妙的声音,眉宇之前会呈现出风起云涌之景致,这是思维所及之缘故。所以,构思的最绝妙境界,就是精神与事物达到了高度统一。
由于《文心雕龙》全书规模宏大,内容广博,论析题材相当广泛,既有论“文之枢纽”的《原道》《征圣》《宗经》等篇,确立了写作的基本准则,并以此对其“风骨髓峻”之文,“气号凌云”之赋等,皆有详析;其“论文叙笔”的有关文体,如对六经诸子,九代之文,无所不赅;诗赋史传,“文”“笔”杂论,无一不评;对“割情析采”等有关创作和批评之文,凡关“思理为妙”之作,“神与物游”之论,于《神思》《总术》《时序》诸篇多有锐评;更将祝盟铭诔、诏策檄移、表奏议对等文体网罗殆尽。总之刘勰所论几乎涉及南朝以前所有文体的著作及作者,其用典之丰富、评论之精到,实为空前。其所贯通之精神,即重在斥“务华弃实”之虚,赞“舒文载实”之风。对这样一部“体大思精”“旨远辞文”的文学理论名著进行今译,不仅需要有扎实的文史哲的文献功底,还要有对文学史全面深入的了解,加之是书以骈体文写成,语义晦奥,阅读障碍较多,对之今译确为不易。由于该书所有文论,都将其“宗经”“征圣”的指导思想贯通前后,故若不解全书,实难译其一句。我能感受到雷先生释译此书时之艰辛,但从现有文稿看,先生的努力是成功的,全书释译是有特色的,其中有多处精彩的释译颇显功力,说明先生善于吸收前人在校、注、疏、译等方面的成果,兼采众家之长,又不盲目因袭,在自己钻研理解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释译风格。
人们都熟知雷珍民先生是一位名扬艺苑的书法家,但鲜有人知他还是一位深研中华经典的学者。不过即使作为学者,其知识结构也会有局限。如果从专精的“龙学”角度来看,雷著不免会有需进一步商榷之处,例如,《原道》有“道心惟微,神理设教。光采玄圣,炳耀仁孝”一句,此“道心惟微”出自《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后梅赜改“之”为“惟”两字后,采入伪《大禹谟》。而刘勰未辨《古文尚书》为伪造,故用其语。(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一·原道注》第37页)其实此“道心”是指相对于“人心”而言的人本有的道德本心,是在价值论意义上使用的,故下文即有“光采玄圣,炳耀仁孝”的说法。后世许多释译者没有联系刘勰的这后一句,多将其释为“自然之道”,这是不确切的。雷著在处理这句时做了原则上笼统的解释,说“‘道’之含意深远、微妙、自然,以此神奇而明确的道理设置教化。他为圣人命题作文使圣人展示其才华彰显光彩”。仔细看,这样的释译是不妥的:一是对道的本质意蕴虽然没有明确解释,但是联系上文“玄圣创典,素王述训,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一句,将其“莫不原道心以敷章”解释为素王(孔子)“无不追溯天地自然这个道之实质精华来措辞用句去写作”,显然也沿袭了时下一些译者的说法,偏离了“道德”本心的价值论意义,且语句略显繁冗;二是没有把“玄圣”“素王”准确译出,也没有把“仁孝”的道德价值在教化中的地位彰显出来。“玄圣”“素王”语出《庄子·天道》:“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据成玄英疏,“玄圣”指老子,“素王”指孔子。若以此为“道心”,那么许多译者释其为“自然之道的基本精神”也说得过去。但刘勰所引是出自伪《大禹谟》改造了的荀子的说法,故其“道心”就指道德本心了。这个问题是个深层的问题,比较复杂,所以雷著的解释虽然不妥,但是是可以理解的。
雷著的新颖之处,是先生发挥其书法家的优长,将所释译文字以“雷体”的书法形式加以展现,并与原文、释译文字依序并列而刊,这种形式是新颖的。既能使读者读懂《文心雕龙》一书的优美文章,又能欣赏优美的书法,给人以鲜活清新的视觉感受,这是值得称道的。正因为此,我向读者推介此书,相信大家会如我一样以欣喜的心情阅读它,并获得读书的快乐。
此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