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麦收打碾结束,进入三伏天,庄户人锄过几遍玉米高粱谷子糜子豆子的早秋地,便有了空闲时间支起油锅炸油饼,支起饸饹床子压麦面的或者麦面中混合了荞面的饸饹。带着自家田间地头出产的新鲜的菜蔬、水果和刚刚出锅的香酥脆黄的油饼,走亲戚看闺女,翻山越岭、走村串乡看大戏。自己村子里唱大戏那几天,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家家蒸凉皮,做凉粉,擀臊子面,炸果子,油锅飘香,馋人口水。大人娃娃穿上出门衣服,接姥姥,接姑舅,接女儿外孙,来自家跟会看热闹。
戏场上锣鼓家什点儿一响,原坡沟道,四邻八乡,割草的锄地的送粪土的,放牛羊的拉驴的喂马的,推车的挑担的,织席的编筐的,起刀磨剪子的,买针头线脑的,钉鞋的补锅的挣箩的,剃头的刮脸的挑鸡眼的,织布的染色的裁剪衣服的,熟皮张的拧麻绳的擀羊毛毡的,劁猪的屠狗的,给牛马驴骡钉掌的灌药的,都会心里惶惶不安,手里的活儿不停出错,牛羊走散也忘了追赶,纷纷走出柴门村巷、田间地头、塬梁沟峁,提上木头制作的小凳子、小椅子,敞开老粗布衫子,脖子上挂着烟袋锅,半挽着裤腿,趿拉着旧布鞋,撩开松松垮垮的步子奔向戏场。
母亲视力模糊,老眼昏花,说是看戏,实际上是听。她不识字,看不懂斜靠在老槐树上的门板上贴着的戏榜,也看不懂戏台台口上方用绒布制作的横幅上的演出剧团的名称,但她听过三五句唱词,就知道唱的是什么戏,台上演唱的是青衣还是花旦,是老生还是花脸。母亲其实与村里的老少爷们一样,不知道看过听过多少遍相同的剧目了,说是看戏,很多时候是为了跟会——兼有人际交往与农用物资交流、日用品买卖,以及特色食品、小吃售卖在内的物资和信息交流活动。更多时候,家里当家的掌柜的买回来的是一把镰刀一柄斧头一把木叉一张簸箕,婆媳女子买回家的是一把剪刀二尺鞋面几色丝线几方手帕,小孩子则喝了几杯白开水兑色素、糖精混合而成的饮料,或者吃了一两块切得薄薄的西瓜。
母亲总是提前几天让弟弟给我打电话,说村里唱戏的日子,哪一天挂灯,哪一天是正会,哪一天要迎神上香装裹神像,唱几天几夜,都唱什么戏,让我领着媳妇娃娃回来跟会看热闹。而我只有在有一年的暑假,碰上双休日,才有机会回家,跟着母亲去戏场。母亲那时候还能自己走动,她记挂着的不是看戏,而是艰难地挪动浮肿的腿脚,去学校隔壁的娘娘庙里烧香磕头、敬神上布施,为子孙求平安、求健康、求婚姻,而忘记了向神灵诉说自己的满身病痛。转悠了半天,站在人群外向戏台上张望了几眼,就算看过了戏,跟过了会。手里攥着的几角毛票,操心了孙子与外孙吃嘴。自己看一中午戏,连五分钱一块的西瓜都舍不得吃,更不要说花一毛钱吃碗凉粉,或者是吃一块蘸上蜂蜜水的粽子。母亲病重后,自己已经没有能力走到戏场。很多年,都是大姐二姐、外孙外孙女、弟弟、堂弟、弟妹们轮流拉着去戏场。看戏已经不是主要目的,而是出去看看塬上与自己年龄一样大的老人还有谁活在世上,与自己过去认识的人打招呼,说年成丰歉,说后辈儿孙,说居家过日子的七七八八,聊天岔心慌。
母亲离世后,一段时间里,我走在路上,听见别人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铿锵的锣鼓点和高亢的唱腔,就不由得想起往昔母亲看戏的点点滴滴;有时竟至老泪纵横,无声哽咽。愿母亲在天堂不再操劳忙碌,不再病痛缠身;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二,也能像别人那样,自由自在地去娘娘庙会上,跟会,看戏,逛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