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9年7月11日,我只身去壶口看瀑布,在那里与路遥巧遇,才有幸听路遥唱陕北民歌。其情其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脑子里,那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痛苦,甚至是折磨……
记得那天天气十分好,没有云彩,也没有风,只有太阳孤零零地挂在上空,好像就要掉下来似的。在路遥他们来之前,整个黄河滩上就我一个人。一个人面对一条大河,感觉自己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我有些恐惧,这是人面对大自然很脆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老远,我就看见几个人,从河畔上走下来了,我很高兴,因为他们不管是谁都能成为我战胜恐惧的帮手。他们慢慢走近了,我首先认出了路遥,路遥也很惊奇,能在这里相遇实在是不容易,我和路遥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从壶口返回宜君的路上,路遥首先唱起了陕北民歌,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又粗又厚。这雄壮而有力的旋律开始蔓延,像天空上的乌云,像大地深处的煤。那声音从车窗飞出去,在黄河两岸的群山中回响着。他唱道:“青天蓝天老蓝天,杀人的老天不眨眼……”这悲伤凄凉的调子,使人感到背上突然发冷,从歌唱的声音和伤感的程度判断,路遥在流泪。车上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倾听他心灵深处的忧伤。
我第一次听路遥唱民歌,被他那真诚而纯粹的心声所感动,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种沉重的责任感,这也许就是路遥小说里要表现的那种悲壮恢宏的气势。我听到他对陕北民歌的理解是如此深刻而内在,把一个中华民族的苦难史给唱了出来。路遥还唱了《赶牲灵》《兰花花》《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之后,车上的人在不知不觉之中,车子开进了宜君县招待所的大院。路遥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从小生长在陕北,浸泡在陕北民歌的海洋之中,可以说,陕北民歌是一直埋藏在他心里的音乐,是他后来文学创作和艺术修养最基本的因素之一。他的体内流淌着陕北民歌的血液,这成为艺术创造中从民族化的创作手法发展到具有交响性创作手法的必然结果。这是路遥创作中一个最伟大的飞跃,最震撼人心的哲学思考,那些思想和结构就是来自陕北民歌,来自音乐抽象的智慧和无限的感染力。
路遥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了,而路遥的声音还留在我的记忆里。路遥,我已经听到黄土地的深处,不灭的灵魂响起另一种动人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