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出现了几只大鹰,它们在海猪湾上方凝住,一动不动。沙湾下边浪涌噗噗,散开一条条银链。大鱼在远处跳跃。有异样的叫声从绿丛爆发,是一种禽类。一群灰翼鹳鸟飞旋而过。桨手沉默许久,吸着大烟斗:“真能干的家伙啊!听说它们是海贼变的,是胡吃海喝的冤魂转生的,真是一点不错!”武士点头赞同:“一点不错!盗贼,还有那些死在水道和海里的兵勇,转生成它们。要不说肉不好吃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性子!”“咱只好把它们点灯熬油了!”“那些山里人没见世面,一闻荤腥就流口水,不忌肉粗膻气,弄回家去掺了羊下水炖着吃哩!”“啊哈,山里人都是土鳖!”“人家还看不起海边人哩,叫咱们‘海贼’!”“就是海贼!就是海贼!”两个人议论,喊叫,再加上野物的呼吼,舒莞屏觉得耳膜震痛。
太阳偏西,武士催促去下一个过夜的地方:“那儿有一个驿店,店家雇来一个半鱼半人的男子!”舒莞屏问:“那是怎么回事?”“讲不清细啊,见了就能明白。”
前边的村落很小,驿店在水道近旁。店家是个女子,浓妆艳抹,戴了不少首饰,见了武士拍手呼叫:“大营官人可来了,昨儿个梦见旗罗伞扇,今儿个应验了。”武士口吐亲昵的粗话,说:“别瞎鸡巴嚷嚷那一套了,快备好米酒肥虾鹌鹑蛋,再让‘老毛哈’出来唱个渔曲儿。”女店家说:“官人放心!”武士对舒莞屏说:“‘老毛哈’是一条大鱼精和村里闺女生的,水性好,唱起曲儿不是人腔!”
这一餐全是水乡美食,各种鸟蛋,河海大鱼。烈酒里浸泡小拇指大的海马和海龙。武士一见这种酒立刻拍腿大叫:“好酒啊!老猫知道肉香啊!”女店家做个鬼脸走了。“这酒一喝,人就不安分了。沙堡岛上的人与别处可不一样,一天到晚捉对儿,哈嚓哈嚓!”武士比画着,桨手大笑。
女店家领来了“老毛哈”。这人看不出年龄,二十岁或八十岁都有可能,长了一双圆亮的鱼眼;鼻子像马面鱼的上颚,嘴巴像鹦鹉螺;头顶毛发打卷儿,纠在一起像鱼的鳞片。这人显然惯于在客人面前表演,施一个礼,叫一声“客官尊听”,然后光脚拍地,两手甩着节拍。他的嗓子果然称绝:尖细脆亮如蝉鸣,又能瞬间让怪音从鼻腔发出,产生很大的共鸣;他嘴巴唱着,尚有余暇做出伴奏,如笛如鼓。“俺红红小脸章鱼腮,亲了梭鱼小嘴再回来。都说龙王闺女俊,可惜又蛮又横脾气浑。俺把她拿将出府去,老丈人噗噗嚓嚓泪如雨。恩爱夜短人困马又乏,明春儿小崽突碌碌生下仨儿俩。”
“老毛哈”一边唱念一边比画,全是不雅的动作,让武士和桨手兴味大增。一边的店家待他一曲唱毕,问:“哈儿,又有新曲儿罢?”“中哩。”“老毛哈”应一声,板脸唱道:“呼啦啦一阵大北风,白马飞来女大公。咱为你想得咽不下米,咱为你三天不再沾荤腥。神灵降下大吉祥,你一刀宰了黑煞星。”武士跺脚大叫:“好也!”女店家说:“还有!”“老毛哈”唱道:“小月牙儿悠悠晃,岛上百姓泪呀汪汪。泪呀汪汪,听俺从头说端详。”后面发出的是复杂的伴音,嗡嗡,啪啪,紧接着身体飞快打了一个旋儿。这时舒莞屏才发现“老毛哈”下身穿了布片做成的裙子,舞动时露出一双毛疵疵的大腿,两只奇大的睾丸泛着青魆魆的颜色,好生吓人。
几支曲子唱罢,女店家做个手势,“老毛哈”退下。她看着舒莞屏:“官人有所不知,别看‘老毛哈’相貌丑怪,自从我将他收为义子,村上闺女,还有路过的女子,看上他的可不在少数。‘老毛哈’不动凡心,你猜为甚?他月亮天一人蹲在水边,我寻思,那是想起了鱼精老爸。我担心他有一天跳进水里,游回海里。”武士拍腿:“那可糟了!那得提防,使绳儿拴上?”
从海猪湾离开,途经干鱼市、火烧镇、打铁庄、瓷枣市,走近一片荒原:远看浅草无边,深处耸立帐篷,低沉的轰鸣和尖利的呐喊从那里传来。这就是有名的“操演场”了。武士说:“公子前来‘观事’,这边接了牒令,不然周边十里没人近前,随意出入会被射杀。”舒莞屏心上一紧。他们转乘驿站的骡车,一路三次盘查。腰悬弯刀的兵士索看腰牌,武士鼻子沉沉地垂着,一脸鄙夷。前行十里,终于有骑手迎来。
他们被引至一排草顶屋前,踏上一座搭起的高台。右前方传来威严的吆喝,一排排隐约可见的队伍向这边跑来。齐整的脚步越来越近,兵士一色蓝装,双目炯炯,腰悬弯刀肩扛火铳,皆为西洋枪械;辫子束在长筒帽中,帽带紧系颌下。主人介绍:“此乃火雷队,下面有弓弩队、火炮队、骑兵队。轮番操练。”
队伍变换阵形,捉对厮杀,喊声震天。有枪手出列,百步外十发皆中。箭手携精巧的洋弩,数箭连击。大炮推过来,炮手黑巾飘飘,腰扎宽皮带,足蹬踢山靴。最后是骑兵队从一角杀出,举刀呐喊,冲到高台前又一个折返,砍舞而去,马蹄将泥土溅到半空。“我的妈呀,什么龟孙抵得住!”桨手呼叹。武士对舒莞屏说:“不知是六大将军的哪一部,待我问问。”说着转头问了,主人摇头:“他们是护城副都统的人。”
舒莞屏感到震惊的是,自大草营开始,所见兵士皆有洋人火器,至操演场已达极数。可见界河以西仅就兵械而言,已远超半岛悍匪,不输青州旗营。他相信官家新军也不过如此,实在未曾料到。从高台下来,策马赶往北部。这里是整个沙堡岛最开阔的地带之一,除了大块平地,还有水汊沙岗和茂密林草,可施行更多演练。喊杀再度传来,主人指着黑乌乌的林木:“那里正有一场追剿,不动火器,徒手相搏。护卫大城池的多是这样好手。”
舒莞屏想象中的“大城池”,是连通一体的沙堡岛,上面有成片房屋,一簇簇拱护的中间部分,就是“大公”的府邸。他一想到那两个字就心头灼热,忍不住仰头北望。他不知道“大城池”的准确方位,却总要想象成迷离的北方。
看完演练天色已晚。去夜宿的地方,经过几排兵士营房。空地上有人点火烧东西,走近了看,原来是兵士们在烹一种林间水汊捉来的大水鼠。它长得像小猪,比兔子小,圆滚滚的,是难得的美味。伏在地上吹火的兵士呛得满脸泪花,说:“官长,再待一会儿就熟了!”他们嗅着浓浓的香气走开。主人说:“这种大水鼠每日里吃薄荷、野菊和水芋,大香哩!总兵大人喜欢吃它,如今胖得爬不上马背。”
二
辛辛阿二对归来的舒莞屏说:“公子福气,可往府中去也。”舒莞屏被突来的讯息惊呆。“因副统领吉言,国师大人正从边地赶回,要见公子。”跟包双手合在胸前,“大人是个夜猫子,整夜无眠。府上内外大事,从军机要务到小民粮草,须一一记挂心头。公子就要见到大人了!”舒莞屏自是欣喜,再次拜谢。“今夜副统领大人与您话别,明日还要送到码头。”
晚宴丰盛。副统领兴致颇高,一一介绍席上佳肴:水鳖蛋、海蛏王、海参盅。他指一下草纸包裹的一块黑乎乎的东西:“趁热吃下!这是大水鼠,用松枝熏烧,至美!”舒莞屏不敢食用,对方甚是遗憾。饮过几杯,副统领臃肿的身体倾来:“公子,我可否看一眼‘女子策马图’?恕我冒昧。”舒莞屏稍稍吃惊,镇定一下,点点头。副统领立刻兴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