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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31日
《空城纪》(连载178)
○ 邱华栋
  后来,我在崖外的寺庙挂单后,每日都到洞窟中苦修坐禅。给我钵、给我传递消息的那个年轻的僧人,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在千佛洞找他,没有见到他。修禅十分艰苦,在这片山崖的北区,一些修禅的和尚开凿了不少生活窟,平时,他们就住在那边。我和他们住在一起。没有人去问别人的事情,也没有人问我。每日,天亮之后,我们纷纷从生活窟走出来,前往南区的禅修窟。
  在山崖上,更多的洞窟正在被开凿。有的洞窟的开凿需要好多年,供养人也有很多。有各种各样的供养人,有穷苦的、卑贱的,也有平常人家和富裕户,还有达官贵人做供养人。供养人都要从沙州雇佣开凿石窟的人。在莫高窟乡,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知道我是乐傅和尚生前点化的人,对我另眼相看。乐傅和尚在这里有石窟的开创之功。
  可到底哪一个石窟是他最先开凿的,没有人说得清楚。也有人告诉我,在我经常进行禅修的、有交脚菩萨坐在西壁的这个洞窟,就是乐傅最早开凿的。只不过这几十年,从前秦到北凉,有很多人在最早开凿出的洞窟上继续凿进,画壁画,做彩塑,它们已经不是原先那些石窟了。
  在这个洞窟中,我在北壁下面的禅龛坐禅。每天都是如此。这个洞窟里的佛传壁画,仿佛画的就是我的生平,可那是释迦牟尼的生平啊。我经历了佛祖曾经经历的那些场景,一直到夜半逾城,我去仙岩寺出家为止。其实,我很早就意识到,生、老、病、死,是人活在世界上的终极面对。我有很多问题在脑海里翻转。每天坐禅,我和壁画上的佛传故事对话。我想到乐傅和尚点化我,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已经在思考死亡。在我的身边,死亡在大家族里经常发生,人人在长大,变老,不可逆转。在凉州,死亡对于一些人来说是解脱,是人们日常生活具有仪式感的事件,而新生命也不断在家族中出生。人为何而生?每个阶段,又怎么变老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人之为人何为人?老之将至人有什么意义?死亡是寂灭,是完全没有吗?生命最终的归宿就是死,那么,转世又是怎么回事?来世呢?这是不是骗人的把戏呢?人横竖不过就是一辈子,是不是就像佛陀的涅槃,真能够达到不生不灭?
  我发现我的母亲在千佛洞这边徘徊。她由几个凉州的家族男丁陪伴,前来找我了。他们一个洞窟一个洞窟地寻找我。我起先躲开了,可最终和母亲相遇了。
  我双手合十,站在宕泉河边的白杨树下,低头不说话。
  母亲由两个族人男丁搀扶着,她发髻高高,衣着华美,可她的表情很悲戚。儿子,自你出家后,你父亲已经一病不起了。我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你。你就非要出家吗?你跟我回去。赵娉婷都快哭瞎了眼睛。你回去,你还俗还来得及,你是我令狐家的一根独苗。你太狠心了!
  我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内心的滔天巨浪,正在吞没我。我赶紧从她身边跑开。我要消失在北区那些洞口很低矮的生活窟里,进去就藏起来,不让他们再找到我。
  我躲在一个很低矮的生活窟里,在里面坐禅,三天不吃不喝。我不能再让我母亲看到我,另外,我要斩断和她、和生我的这个女人的联系。六根不清净,要斩断人间的亲情与恩情。我哭了,我的泪水像是念珠一样滚动,在我的胸膛上、在我的手臂上、在我的手掌上。我伸出手接住我的眼泪,这些眼泪都化成了晶莹的水晶珠子。我拿一根线把它们都穿起来,我把这些晶莹眼泪变成的珠子串成了佛珠项链,戴在我的胸前,感觉很冰凉。泪水流干,我的心变得坚硬。等到我再走出去的时候,我知道我母亲已经走了。
  我站在红石崖边最高的地方,眺望凉州的方向。那里是生我之处,我母亲也在那个方向上消失,我再看一眼,然后,我就会忘记我的来处。
  我必须在洞窟中艰苦修行。这是我的命运,乐傅法师生前做了那么多,我又能做些什么?我问我自己,我达到自身的圆满,修成我自己的罗汉果,是不是都很艰难?我又找到这个交脚佛像所在的洞窟,我最喜欢这个洞窟的壁画。佛传壁画,还有五幅佛本生故事壁画,这些壁画,都是留给我的启示。
  我母亲走了之后,又过去了大半年。开春了,一切都在萌发着生机。戒,定,慧,我也在每日精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