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童送来一个坏消息:因为风暴来袭,去沪的船期要大大推延。“多久?一个礼拜?”“客官,对不起,我问过了,码头那边说是遇上‘北煞风’了,至少半月才能开船。”他心底发出泣哭一样的哀号:“天哪,我得困在这里了,我没处可去,既回不了舒府,又回不了西营。糟透了。”他没有说出,只咕哝一句:“That is all right.(没事儿)。”侍童看着他,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想起了刚刚离去的那三个人,啊,如果没有听错,他们已经去了老万玉家。天哪,真是这样。既然离启航的日子还远,我何不赶在这段时间完成一次必要实现的、至为重要的旅程?如此一来,既是践行老院公的心愿和嘱托,又可满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不过是一来一去,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可犹豫的,我在‘北煞风’结束时赶回便是,不会误了船期。”他心中默念,下一个决心。
他找到侍童,想找一份地图,认为这样体面的饭店也许会有。果然,侍童拿来一张最新的《海域图》,那是甲午海战第二年的石印版,绘制了莱州湾西部至黄海西岸的半岛,岛屿岸线分布,特别是河流与沼泽标注清楚。因为同文馆开设的地理及航海测算课程,这张图在他眼里还算简易,一些符号及文字即刻还原为苍茫的沙砾、水流和丛生的蒲苇柽柳。他似乎望得到冲积漫滩上,那些只腿独立的水鸟。他手夹一支铅笔,用尺子在图上度量,随手在另一张纸上绘记。他估量了一下,从这座黄海与渤海分界处的城市动身,沿海岸西行,乘一辆驿车,只需两天半的时间即可抵达那条“界河”。它是穿过大片山地的一条季节河,几百年间一直是响马蜂起之地。河西的大片土地,从山岭平原再到沿海所有村镇,而今都是老万玉的辖区。那片复杂而辽阔的土地有一个共同的主人,关于这个人,最多的是离奇的传说,只很少见到她的真容。
侍童为他端来一杯咖啡。他的目光一直在那张图上,说了句“好极了”,接过杯子。从界河往西,在黄河入海口东西几百公里的岸线上,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入海,形成了参差交错的沙堡岛。最大的几个沙堡岛已建成海边要塞,“老万玉”,那个赫赫有名的“大公”和“元帅”,就在其中的某座岛上。他想象那个地方:灯烛高悬,花帐低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戒备森严,一个娇美的、英气逼人的侠女,在朴拙而又辉煌的宫殿深处。“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怎么才能见到她呢?”一句询问险些脱口而出。他对前几天的错失良机有些惋惜:如果给三个人使上足够的银两,他们会不会携他同行?这样一想,马上摇头苦笑。不会的,那是一些厉害的江湖人士,不会将几把银子放在眼里。他抬头看着侍童,问:“那三个人,就是住在廊角的贵客,还有一个洋人,他们离开时骑马还是坐车?”“啊,是驿车,那种车子才快。”他盘算着,有了一个主意,摸出一些银子:“我也想赁一辆驿车,不过要找同一辆车和同一个车夫。”侍童看着那包银子,眼睛亮了。
饭店有租赁车马的便利。侍童因为不菲的银子,很快为舒莞屏办理完毕,告诉他:那辆骡轿已经返回,车夫休息一天即可上路了。他对侍童说趁航船启程前出去玩些日子,绝不会误了船期。第二天一早,那辆驿车停在了饭店门口。驾车的是一位脸色阴沉的瘦子,舒莞屏对他说:“你对那条路熟稔,我才特意找你。就沿原路去他们下车的地方。到站后我会再加双倍的银子。”车夫拱拱手:“在下自然愿意。可那三个人在东岸歇息一夜,还要过河哩。我只能把你送到那个客栈了。”他点头应允。
车子有些颠,舒莞屏已经习惯。他记起了三年前的骡轿,比这辆还要颠簸。那次随车的两位女子都是瘦瘦的长脸,高个子,打裹腿,分明是膘野模样,自己却误识为院公身边侠女。这会儿身旁还是那个柳条箱包,里面除了几本书和换洗的衣物,只多了一个樟木盒。还有,他贴胸的口袋里放了老院公的一封信札。车子从城街穿过,风很大。车夫忍不住抱怨,认为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远游。
第一夜宿在一个镇子上,这儿离海岸至少百里。车子稳稳地停在一家客栈里。车夫在这儿熟门熟路,与前来招呼的伙计斗嘴,又拍打柜台领班的后背。舒莞屏自己取放柳条箱包,一直不让它离身。客房宽敞,家具陈旧。到了半夜,单薄的卧具难以抵挡袭来的寒意,使人想到此地毕竟是半岛腹地,从地图上看,就像伸入海中的一个犄角,三面浸入大海。因为太冷,舒莞屏凌晨醒来再也没有入眠,在床上待了一会儿,索性去了外廊。天上星辰闪烁,北风比白天要小。他料定这场“北煞风”有点虚张声势,也许比预计的时间要短,航船启程的日子说不定还会提前。他想到这里有些急切,疑惑自己的这次出行是否过于草率。不过那个磁石般的沙堡岛群落、居于其间的女子,诱惑力正随着他接近界河而变得强韧。离天亮不远,客栈院里隐约可辨车辆的轮廓:几个人抬着沉沉的东西,正往驿车轿厢下面塞。那里用来贮物。有人举着一盏灯笼过来,照亮了弓腰归置东西的车夫。举灯的人小声叮嘱什么,车夫点头。这些东西大概要交到下一个站点。天大亮了。
上路后,因为一夜少眠,舒莞屏忍不住打起瞌睡。他发现车夫毫无困倦,扬鞭昂首,像赶赴一场喜宴。午餐在路边小店用过,然后启程。越是往西越是靠近海岸,这从风中的腥味和翩飞的水禽便可知晓。一种泥腥气从大片水汊蒲草中发出,车子已经行驶在最荒凉的东部边缘。太阳偏西,不出预期,他们将在黄昏时分驶入那个客栈,舒莞屏准备在那里歇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渡河。他问到那三位客人,车夫应道:“他们的一路可没有我们顺,想想看,三个人嘛,车子不如今天轻快。好在离‘老万玉’的地盘不远了,你今夜会睡个好觉。”“啊,听说那是个有名的女响马。”车夫斜来一眼,“哼”了一声:“不止一拨官家探子想打河西的主意,都给宰了。”声音像刀子。舒莞屏吸一口凉气:“都是传说吧。”“传说多了也就成真。我跑车多年,实话告诉客官,谁都不是‘老万玉’的对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