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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15日
《去老万玉家》(连载11)
○ 张炜
  
  三个昼夜之后,老人离开了。当时的一阵剧咳让年迈的女仆破门而入。咳声很快低缓下来,老人一双大睁的眼睛仰向上方,嘴巴大张,一直搭在舒莞屏胳膊上的左手松开了。女仆哭起来。舒莞屏看着窗外木瓜树浓重的轮廓:“此事不要惊动舒府,由西营料理,你和院公最信得过的几个,咱们一起。”他平静的声音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女仆跑去。他把老人的左腿挪正一些,用斗篷盖好。
  舒莞屏于第七日离开西营。他计划中的第一个落脚地是烟台。启程是凌晨五时,整个西营一片漆黑,骡车驶出大门。上车前与上年纪的女仆拥抱,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她让身边的男童上车,他没有拒绝。这一程需要两天一夜。上路后感到无法抵御的困倦,这才记起十多天没睡一个好觉。过了胶莱河,一直在打盹。天黑下来,车夫商量夜宿,他答应了。路边客栈无法洗浴,只好睡下。他困极了。剩下的半程容易一些。进入城区直奔那座葱绿的小山,车子缓缓停在了顺德饭店。这是他熟悉的全城最豪华的客店。车子回返,他交给车夫双倍的银子,然后牵住小童,说:“我们还会在西营相见!”
  他要在顺德饭店等候船期。看了一下去上海的轮船班次,离开船的日子还有七天。时间太久了些。这样想着,首先洗了个热水浴。他在宽大的柳木浴盆中仰卧,闭着眼睛。西营老院公卧榻前的三个昼夜回到眼前。没有泪水,已经流尽。院公说得对,自己现在已是成人。七天后即要开启水路,抵沪,而后抵穗;一年后修完同文馆全部课程,等待自己的将是全新的人生。前届生员有的进入洋行,有的做了府衙译员,还有的出使西洋。他做梦都想出洋。
  入睡前打开那个樟木盒,取出层层包裹的硬壳纸筒。啊,好一个白马女子,飘飘长发,刀剑与裹腿。这双眼睛正凝视自己。他此刻与之对视,觉得画上那双润泽的双唇就要嚅动。嘴角透着悍猛和倔强。是的,这是一个女响马,还是一个“大公”。睡得有些早。他坐起,想到了保龄球馆。
  与上次一样,只有一个球道被占据。那是两个打扮讲究的男子,像富商,又不像一般的半岛人士。舒莞屏注意到他们抽雪茄,旁边的小圆桌上放了两杯咖啡。那种气味好像让人瞬间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它的名字叫“远方”。果然,那两个人说起了英语,磕磕绊绊,眼角不时瞟来一下,显然有什么隐秘。舒莞屏抿嘴低头,不想漏掉任何一个单词。“Where is thecompany?(那个公司在哪里?)”“Who is the man over there?(那边的人是谁?)”最后一句显然是指自己。他听下去,手中的球垂直掉在了球道上,发出“咚”的一声。天哪,他们说到了“万玉”!两个人看他弯腰捡球,又小声说下去。如果没有听错,他们在谈一笔洋行的火器生意,将在两天内去那个神秘的地方:“老万玉家”。“家”字听来好生亲切,一下子没了距离感。
  那两个人离开球馆不一会儿,舒莞屏也要回了。他发现圆桌上遗落的烟盒,看了看,里面还有几支。在柜台前,他把烟盒交给侍童,说是客人落在球馆里的。侍童往二楼走去。在走廊拐角,侍童“笃笃”敲门。巧极了,这正是几年前自己住过的那个套间。
  睡前舒莞屏又看了几眼“女子策马图”。他无法躲开这双美目。轻抚画面,又看它的背面:紧致的棉麻布料,不是一般的纸张。“这是她身边的人一笔一笔画出的。”老院公的话犹在耳旁。用笔太过细腻,结膜,眼睫,颈间肌肤,一切楚楚动人。画中人,按老院公的推算,已年届四十,而这幅画上的人至多有二十多岁。她这样的年纪,却拥有一支无坚不摧的劲旅,成为官军闻风丧胆的人物。她的目光扫来,就像一束转瞬即逝的电光。“她的马一定快极了。”他咕哝一句,将画收好,移入樟木盒中。
  睡得很沉。最后是一个梦将他惊醒:一片幽深的泛着白沫的黑水,气泡翻腾,刺鼻的硫磺味儿。他极力挣扎,想游出去。一只身量巨大的动物游过来,黑鳍,肚腹松软,下体长满棕色毛发。它头颅仰起,露出几颗板牙,双目如同悬铃。这张狰狞的脸分明是舒员外。他急急躲闪,后边紧追不放,“舒公子,屏儿!我要将你拿了!”伸开的鳍就要触到的一刻,他猛地醒来。长时间坐在床上,胸跳如鼓。
  早餐在一个包间里,中间由几扇鸡翅木屏风隔开。邻桌话语低低,口吻声气和飘过来的咖啡味,让他知道是保龄球馆遇到的两个男人。他格外留意,因为昨夜从他们那儿听到一个惊心的名字。这会儿他们在商量动身的日子,好像在等一个人。“这位先生一直是准时的。他的船不会延期。不过我早晨看了天象,以我的估计,要变天也说不定。他能赶在大风前就好了。”“会的,这是一笔大买卖。和上回一样,八成金子,两成烟土。”“是啊,跟老万玉打交道,我一百个放心。”
  两天后,舒莞屏发现大堂里多了一个洋人:蓝眼金发,年纪和亨利差不多。夜里,在保龄球馆再次遇到这位洋人。舒莞屏估计两个男子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人。三个人说话声音不高,掺杂了不少洋语,只要事涉隐秘,他们就用这种语言,偶尔辅以手势。舒莞屏大致还是听得明白:三个人于一两天内动身,那边有人迎接。他一想到这几个人很快就要抵达那个秘境,去见那个传说中的“老万玉”,心头就有一种揪扯的感觉。说不上是急躁还是忧虑,或许还有嫉妒。他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轻轻吐出的却是:“吴院公!”
  第二天,那三个人消失了。显而易见,他们去老万玉家了。整个顺德饭店一下变得空旷起来。还有四天才能开船,只得耐心等待。翻看那本辞典,还有,忍不住再看那幅画。女子的目光已太过熟悉,可他每次总能从画笔的细节中发现更新的东西。他甚至推敲起她腰上弓箭的大小,以判断这究竟是一件饰物,还是杀敌的利器。还有那把剑。结论当然是后者。剩下的时间仰躺床上出神,让思绪执拗地离开两个地方:西营和舒府。他不敢预想和猜测那里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百年府邸隐秘太多,爱恨太多,就在几天前,忠耿的老院公又吐露了至亲血仇,一个惊天阴谋。他一阵战栗,将身子蜷在被子里。天刚入秋,却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寒意袭来。果然,他听到了窗外呼叫的北风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