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公伸手将假肢扳动一下,眯眼看看窗子:“屏儿,我的好孩子,我要告诉你另一些事情,这是急着喊你回来的缘由,你可猜到?”“院公,您好好将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公子错了,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得赶在前边把事情说完,不然就来不及了!”“院公,您躺得舒服一些吧,您慢慢说。”舒莞屏见老人脸庞转为绛色,大口呼吸,一双手紧抓他的胳膊,他不知该怎样帮助老人,眼里洇出泪花。“孩子,自从我领一帮人来到西营,就不再回到府里。舒员外差人叫我,我都以腿疼为由回拒。他的那些家丁是从街南带来的,轮流到西营监工,都被我赶走。咱们长话短说,自从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就把我当成了最碍眼的人。我在府中一辈子,他什么也瞒不过我。他除掉了一些人,我敢肯定,也早有预料。我要躲在西营。”
舒莞屏盯住老院公的眼睛,惊得合不上嘴巴。老人的呼吸掺杂了“嘶嘶”声,胸部急剧起伏。“我找人来吧,您有些憋气。”“不,这碗参汤会顶事的。你不要打断我,听准,然后记牢。我说的是府里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们最后的样子都差不多。我疑心老爷的病,最初是伤痛所致,眼见几服药好转了,可是舒员外改让自己的医生上手,老爷的病就节节加重,最后回天无力。夫人的病也是一样。我心里一直压着这件大事,暗中查找根由,只想抓住那只黑手。可惜时间不够了,那只手又抢在了前边,公子!”
“院公!您是说,伯父加害了父母大人?真是这样?”他摇动老人的肩膀。院公闭上眼睛,点头又摇头:“公子,这或许是一件惊天大恶。我敢说这个舒员外为魔兽孽子,占住了一座百年府邸!我只盼你快快长大,接手做完一些事情。在你长大之前,断不可再回舒府。”“我已经长大了!院公,我任谁、我什么都不怕!”舒莞屏泪水干涸,鼻翼翕动,攥紧老人的手。老人抽出手,抚他的额头:“公子,你长大的只是身个。你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我的武功已有长进,三年未曾荒疏。”“不,我是说公子的一颗心,它还待长大。”“院公!”舒莞屏把脸伏在了老人手上。
“屏儿,我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回了一次舒府。我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只为取回一些东西。当年离开得慌促,有些紧要的物件遗在那里。舒员外拆老屋,我怕藏下的东西不保。孩子,那不是金银细软,是什么,一会儿再告诉你。谢天谢地,我找到了它们,难的是怎样带回西营。我把它们混在杂物中间,什么亚麻衫玉石手串、山胡桃痒痒挠。舒员外摆下酒宴,让我和随身仆人留下过夜,还要听堂会。我饮宴小心留意,只动他夹过的菜肴,不饮酒水。尽管如此,回西营后的第一夜还是浑身不适。接下来三天昏惘,手脚如炭,汗涌如珠。这和当年老爷发病时的症状毫无二致。我在想最坏的结局:扳指算来,我的日子还有半月,即便寻些解药,也至多挨过二十日。就这样,我差人急急唤你了,屏儿!你可听得分明?”
“院公,我们这就快马寻人,去找最好的郎中!”“屏儿,来不及了。你只要听好,今夜听院公最后的话,不可分神。你应我。”“我应院公。”“那就好。屏儿,我的公子,你听到这里也该明白,舒府,还有西营,皆非久留之地。你要及早打算,有远走高飞的大计。再有一年同文馆就要结业,舒济老爷心志固大,想的是国事洋务。百年舒府难得割舍,屏儿断不可盘桓于此,日后免遭祸殃。舒铨与舒济老爷并非血缘同胞,这个你该知晓了。”
舒莞屏坐直身子,凝在清冷的月光里。夜静之极,秋虫缄口。“府中没几个人知道,因为你的爷爷宅心仁厚。他和夫人当年膝下无子,不愿纳妾,后来收养一子。这就是你的伯父。舒铨活该命大,遇到慈悲的大人。那一年你爷爷率军剿匪,翦除一对屠村的匪首。红了眼的兵士要举斧砍杀逆贼不足两岁的稚儿,你爷爷将其救下。谁知第四年夫人生下了你父亲,他们将两个孩子皆视为亲生。老爷抚养舒铨,自幼锦缎裹身诗书盈耳,谁承想野性难除,初入学堂即咬伤先生。一个荒唐不羁的公子给府里带来大害,十几岁即成为有名的恶少。当年草匪窜行,舒铨与一些歹人暗中往来,得知身世,遂将恩重如山的大人视为杀父仇人。”
舒莞屏紧抱双臂,感到了逼人的寒气。他记起三年前六角宫的硫磺气味,那个海象般起伏的巨腹,两只海蛇似的眼睛。他吓坏了。“院公慢慢说,您歇息一下。”他把老人的背垫高一点。“屏儿,如今舒员外最怕的人就是我和你,他会让我先走,然后对你下手。我算了一下三年前的那场劫难,分明是用心谋划,想借山匪之手除掉公子。”舒莞屏不解:“劫匪索要一千两银子,后又改了主意,劝我留下。”“那是女匪日后与洋行打交道时要用你。这才是舒铨失算的地方。”“如果女匪截获电报呢?”“不,详细日子、登陆时辰和过夜的顺德饭店,这些只有舒府知道。”
老院公的声音低下来,一阵剧咳。舒莞屏手忙脚乱,打开屋门,门口站着年迈的女仆。“院公,是我啊。”她轻揉他的额头和颈部,把他蜷在胸口的手放到身侧。咳嗽平息下来,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他睁开眼睛,看着女仆,说一声:“去吧。”女仆在门边叮嘱舒莞屏:“他不能再说了,公子。”门轻轻合上。榻上人想坐起,舒莞屏扶住他。“我得倚靠一下,好生憋闷。最后一个时辰都是,都是这样。”老人左手搭在他的肩头,整个身体靠向榻背,“啊,这样好多了。”
窗外有影子闪过,舒莞屏盯着那里。老人说:“我的人值夜。外边的人要进来,我让他们动用弓弩。放心,今夜谁也不能、不能打断我们爷儿俩说话。刚才讲到了哪里?”“讲到绑匪。”“啊,那是‘小雀鹰’,一个凶蛮女匪,十年前屠过半个村子,连三岁孩子都没放过。她敢冒充万玉,我说过,她的死期到了。屏儿,我今夜想告诉你的,听了不要怪罪,不要惊慌,也不要把我往歪处想。我至死都是舒府的人,变成魂灵也不会离开西营。”“院公,我听着,我什么都信您。”
老人目光尖亮。月光下,这神色实在吓人。“屏儿,吴院公是通匪的人。”“这怎么会!院公啊!”“孩子,你这就扶我起来,我能走的。我们到里间,到木工房后面吧,那里藏了东西。你问我冒死从舒府取来的物件,那就是了。”“我去为您取来。”“不,你找不到,谁都找不到。”
好不容易挪动几步。老人喘得厉害。舒莞屏没想到老院公的身体这么沉重。左边的假肢几乎用不上劲。移动几步就得停下,费了半个钟头才绕开一条木工桌。越过一些杂物,打开一扇小门,一股湿气扑面而来。舒莞屏端着蜡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贮物间。“你可看到东边那个橡木柜子?打开它。”厚重的木门后面是几只老旧的器械:腰刀,飞镖,匕首;一支半新的短铳,一件斗篷。“斗篷和短铳,是我巡夜用的。另外几件是前两任院公的东西,府中传下来。”老人抚摸它们,想披上那件斗篷,“我以为再没机会穿它了。这该传给下一任院公,如果不出意外,该由公子亲手转交他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