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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06日
《去老万玉家》(连载6)
○ 张炜
  “国体羸弱如是,必得通识洋务。”最难忘声声叹息,那是他初任兖州知府的日子,府里一片恭贺,主人却愁眉不展。
  舒莞屏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做梦也想不到舒府会变得如此怪异:主人隐首,草木无光,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肉食鸟在高处翱翔,任何轻举妄动,都在这只猛禽的冷眼之下。巨隆大屋,一片阴冷。为了驱赶莫名的恐惧,他将许多时间用来习武。尽管在南国也未曾丢弃武功,但总觉新知上身,拳脚退步:或知西洋火器远胜百步穿杨之箭,更超飞檐走壁之功,故不再执迷身手。不过因为思念院公之故,他仍未丢弃桩功和拳法。
  除却练功,还要翻弄那本《英汉辞典》。返回同文馆将有新的课程:化学、万国公法、解剖学和天文地理、笔译与口语。他想念馆中同仁和中西教习。一个叫亨利的金发教习请吃洋餐,讲述异域,耐心补习。一天深夜倦意袭来,不觉眠去,竟被轻柔的抚摸和亲吻弄醒:亨利正扯起他的发辫,双唇印在额上。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小心躲闪金发男子了。对方大自己十一岁,是西人教习中最年轻的。
  “奶娘,怎么才能找到伯父?我实在有太多事情要说,不能耽搁。”奶娘最怕听到“离去”二字。她眼中只有公子,只有旧日时光,那是另一个舒府。那时老爷和夫人很少回府,只一个吴院公就让府中一切严整,长幼有序,日月温馨。最想不到老太爷亡故,舒济老爷丁忧。也许是悲伤过度,老爷不久即害下大病,兄长舒铨入府打理,吴院公随之闲置。换了不止一个享有盛名的医生,汤药不知吃了多少,最后还是拦不住死神。铺天盖地的灵幡让舒府跌入阴间。夫人死去,几个贴身的仆人也悲绝亡故。
  “屏儿,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见到老爷,不过要由姨娘领你才好。她们只在那个日子里和他一起。”奶娘压低声音。舒莞屏抬头看矗立的楼阁。“公子,不是那里,是‘六角宫’,嗯,这是如今叫法,过去的温泉。舒员外进到府里,把那里建得更大了。”“奶娘见过?”“刚建好那会儿下人进去打理,后来就不能了。舒员外住在里面,有时几天不出门。午后三四点钟里面热闹起来,七个姨娘和年轻女人陪他捉迷藏,叫‘摸瞎狸乎’。”
  舒莞屏睁大眼睛:“捉迷藏?”他忘不了月色朦胧的园圃里,奶娘带着他玩游戏。那些迷人的夜晚不再复现。难以置信的是,伯父大人竟像孩子那般淘气,不过伴他玩耍的不是孩子,是年轻女子。“那不是男人能进去的,‘六角宫’是大小池子相连的厅堂,舒员外让所有女子用黑布蒙脸,他也一样。不过他蒙脸的布条上有小孔,能看清东西。他伸手摸,谁被摸到,就得惩罚。所有人都光着身子。”
  星星稀疏,月亮将圆,几朵云彩飘过。舒莞屏走出小院,看到几个手提食盒的男子跟在几个女人身边,匆匆走过。舒莞屏追上去,她们一齐仰脸。有女子捂嘴笑,上下打量:“公子作甚?”“我找姨娘说话。”她们相互注视。一个年纪稍大的上前施礼:“请问哪个姨娘?”“能见到老爷的姨娘。”“公子等一下。”
  三个姨娘一齐叫着“屏儿”,引他到亭子里。“老爷不太顺适,犯了憋气病,要不早和屏儿叙话了。你们分开太久。听说孩儿受了大惊吓。”她们当中稍胖的一位说着,抬头看左前方。那儿有温温的灯光,窗纱后面影影绰绰。一个仆人走来,在胖姨娘耳边说了几句。胖姨娘说:“领屏儿去吧。”又拍拍公子:“这么好的滋油辫儿!去吧,别待太久,老爷呋儿呋儿喘气呢!”
  在六角宫外间,女仆让他稍等。直待了好长时间才有人出来,是个女童,宽额,扎了双髻,额上有大如蚕豆的鲜亮红点。他随她进廊,拐弯,白色雾幔扑面而来。女童在一个棕色门前敲两下,推开,让他独自走入。一个摆了软榻和案几的房间,没人。里面有很大的喘息声,他走进去。
  一张宽床,厚实的靠背上半卧一个裸体,头颅歪向一边,舒莞屏好不容易认出:舒铨老爷。他叫着“伯父”,不敢正视眼前的粉色巨腹。下体被一片布绺遮挡,棕色毛发奓出,小腹滴着水珠。他想到的是亨利引他去看新落成的水族馆,第一眼看到的海象。舒员外大口喘息,想坐得端正,还是歪斜半卧。
  “屏儿坐近来。”榻上人挪动身躯,软垫全湿。不容抗拒的声音让舒莞屏向前。一股茴香和硫磺混合的气息冲进鼻孔,呛出眼泪。“呋呋,呼呼,”舒员外大口吸气,“我一月犯两次老牛憋气病,哎咦。你从头说来,入寨出寨,所受折磨,如何逃出。”舒莞屏觉得眼前的伯父随时都会窒息。他发现伯父右眼很大,多半个眼球突在眼眶外,左眼却是眯起的。巨大的右眼独自转向这边,射出令人生畏的幽光。
  舒莞屏将以前对吴院公说过的话择要复述,强调说:“那是一个冒名者,不是老万玉。”想不到一句出口,舒员外立刻愤恼起来,肚腹扭动不止,里面仿佛有数不清的活物在绞拧,嘴巴张大,厚硕却不见双唇,仰天叫着:“啊呀,那就是老万玉!那就是她!屏儿给我记住,这和当年攻打舒府、让吴院公丢了左腿的是同一个山匪!她是官军和舒府的死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