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鲇鱼须记 鲶鱼有四条须:左右各二,二二得四。同陆地上的猫胡子一样,便于畅游平衡。
朱耷不计较鲶鱼须数,齐白石根根计较,少一根须都不行。一如画虾须,涉及大块银洋,一条一条就是一块一块。
没见过吴昌硕画鲶鱼及其他鱼须,他一生不长胡须,恰和张大千相反。是吴老面上无须之故就偏不画须?一位涉及题材丰富的画家,不会像阿Q不愿提光亮就不画灯?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大师之腹,假设推测一下水墨的深度里有无胡须。
上帝造化。鲶鱼须是河流的绳子,是水的天线,是波的簪子,是浪的手柄,是露珠的耳环,是雨水的钢丝,是化学纤维,是雷达之触角,是看见的光波,是探试水藻的秘器,等等。
鱼须还代为称笏,古代大夫上朝所用之笏,因饰以鲨鱼须才有此称。再嚣张的大臣也不敢携带一条鲨鱼去见皇帝,只能以鲨鱼须代表。
鲇鱼须材料质地不重要,它的意义在于以温柔来触动这个世界的信息,感触浩瀚的河流和江湖的故乡。消息传递过来,相当于我们看一张《参考消息》,评判贸易局势。
鲇鱼嘴角的须肯定不止四条,有两条,有六条,有八条。有一年春节团圆喝到高兴,亲戚斗嘴,外甥抬杠说还有一百八十条须的鲇鱼,外甥媳妇说那不一身都是须啦,外甥女说就是须就是须。那年母亲还在。我从小捉到的北中原鲇鱼,须不多不少都是四条。那册残本《芥子园画传》的转弯处,也有鲇鱼须出现,正好也是四条。古时画家懂常识。
我少年时的梦想是上美术学院,没上成,只好自学,《芥子园画传》总结画鱼要诀为:“画鱼,须得活泼,得其游泳像。见影如欲惊,噞喁意闲放。浮沉荇藻间,清流恣荡漾。悠然羡其乐,与人同意况。若不得其神,只徒肖其状。虽写溪涧中,不异砧俎上。”
画理太玄,加上我古文不好,常照自己主观意识来标点断句,那天照在纸上的阳光平如毯子,我的断句子为:“画鱼须,得活泼……”
断句别开生面,一直参照了这个画法,鱼也要热闹,丰富那个海洋世界。
遗事补:
多年后都不会断句,认为断鱼如断句,意外效果会精彩过鱼须。
在北中原工作时,还有断句比我更精彩者:一副县长在全县计生委总结大会上发言时读稿:“目前,全县结扎的和尚,未结扎的共有……”
顿时,会上人都笑得肚疼。
附: 鱼眼上的白
读八大札记之一 从自己明白的那一天开始,八大要对全世界翻白眼。
在残山剩水里,他还怀存游丝一般的温情,懒得去翻白眼,他让鱼和鹌鹑和鸭子和乌鸦和八哥来翻白眼,让风中的荷花来翻白眼。这样的白眼有斤两。
哭之笑之,他不和朝廷合作。同时同行同室同宗的石涛同志,不免要出来应付一下,点一些世俗的墨点。八大决绝,他不点头只点素纸。
我喜欢八大不全是因画,有一个别人不留意的戳记:他敢把自己的一个笔名起作“个驴”,牵驴出场,化俗为雅。不像当下某些作家,本拥俗名,翻身后改革后喝茶后起个雅名。作品好坏与名字无关,看看“张爱玲”仨字,俗到极致。作家起笔名是违背爹娘意愿,爹娘起的名字全是金科玉律。即使叫狗蛋你也不能改成雪莱。
我接触的古典画家里,最早一位就是八大。
好画家作品是卖空不卖色,卖虚不卖实,八大的空旷和辽阔,都让拍卖师折成了钱。齐白石的水是空的,老人家明处卖虾,暗处在卖水,水价在虾格之上。
八大最值钱的是“空”,还有那些鱼们翻出来的“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