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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12月03日
《去老万玉家》(连载4)
○ 张炜
  三
  策马驰走十里,蹄声急促。后面紧随老院公的府丁,还有青州旗营官军。舒莞屏一路抱紧老人腰身,脸庞贴紧衣衫。一路少语,只是向西。从太阳初升到暮色铺地,未曾稍有歇息;半夜入住客栈,拂晓打马启程。近晌,终于听到了胶莱河的水声。过河往西,北驰五十里,远远望到一片蓊郁,那就是舒府了。
  离府邸还有十里,老院公说一句:“先去西营”,掉转马头。后面有几匹马跟随。舒莞屏听到“西营”二字,心中一阵欣悦。那是舒府的一块飞地,二者相距二十余里,原为府上的果蔬林圃。自从府中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将府上事宜悉数交与他人,让吴院公主理荒芜的西营。两年之后,那片凋敝的田园即整饬一新:六畜兴旺,果蔬茂长,已成为迷人的花草林苑。舒莞屏十四岁离家,最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西营。
  舒莞屏发现,从迈入西营的一刻,吴院公的马就变得脚步迟缓。它小心翼翼驮着主人,走向木瓜树丛间的一排草屋,稳稳站住。老院公下马时弯腰捂一下左腿,舒莞屏发出“啊”的一声,想起那把砍来的长刀。“院公,您的腿。”他上前扶住,吴院公摇摇头,拐入屋子。进入草屋,老人倚向宽大的卧榻,动手解衣。一条泛着油光的假肢袒露出来:它有一道深长的刀疤,几近折断。
  吴院公把梧桐腿移向一边。舒莞屏觉得它疼痛难忍,伸手抚摸。老人仰在榻背上,双目紧闭。舒莞屏今夜有太多话要说,只不知从哪里说起。“你把电报,唔,启程的环节说与我听,不要记错。”老人仍然闭着眼睛。舒莞屏看看漆黑的窗子,欲言又止:有个黑影从那儿走过。“无妨,那是我的人。”老人拍拍他。他从头说起,说出心头的疑惑和判定:那封电报一定是被山匪截获,再不就是府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是老万玉谋划了这起绑架案。她觊觎舒府远非一日了。”他说。吴院公掰着手指计算日子,摇头:“舒员外让这边备好车马去码头,比你上岸的日子正好晚了三天。”“三天,也就是说,西营的人出门时,我已被女匪劫持上路了。”他说身陷匪巢的两天三夜,说老万玉的形貌:“与传言相反,这女人枯瘪矮怪,甚是丑陋呢。”
  吴院公无语。蛐蛐声从角落传来。远处响起马嚏声。野生气溢满屋子。“我得救的消息该早些告知伯父大人。”舒莞屏说。“俱已呈报。屏儿放心,先在西营住两天。”“可是,”他看着那条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假肢,摇摇头。老人扶墙下榻,舒莞屏拿来拐杖。隔壁是一个杂物间,那儿挂满了皮条绳索,有一条木工长案,斧锯刀凿一应俱全。老人把一圈皮条抓在手中,取下锤子。舒莞屏返身回到卧榻,用一条毡子裹来那条假肢。毡子铺在长案上,老人让他将灯火移近,开始在深长的刀痕处缠裹皮条,用力刹紧,嘴里发出“嗯嗯”声,“啪啪”使上几根铁钉。“它还能用半月二十天,咱们赶紧做一条新腿吧。要找上好的陈年梧桐。”舒莞屏叫一声“院公”,两行长泪滑下面颊。
  舒莞屏在草屋里睡去。整座屋子在木瓜树间,深沉的香气让人安眠。太倦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老人不在,一旁是那条缠了皮条的梧桐腿。他将它挪到一边,下榻寻人。香味将他引入一条短廊,进入灶间。老人已坐在餐桌前,一旁放了拐杖,灶台前的妇人和童子正忙炊。妇人让他坐到院公旁边,把吃的东西摆好,牵着童子离开。米粥和酱瓜,五香煮蛋和炒饭,一碟煎豆腐。舒莞屏想到了匪巢中的两餐:五香螺蛳和浓浊的野茶。炒饭香极了,和记忆中的美味一样。他又想起烟台顺德饭店,那里的中西餐饮,淡淡的咖啡香气,地下的保龄球馆。一切宛若梦境。
  餐后坐了许久。妇人和童子将残羹收走,端来木盘,摆好茶壶和杯碟。好香的红茶。老人端起杯子吮一口:“再说说你见到的那个‘女大公’吧。”“嗯,”他极力回忆,不敢有一点遗漏,力求说得确切,“她瘦小,有一副宽肩膀。黑呢帽。鹰钩鼻子。萎在椅子里像一只病鸟,不过很凶。她一活动就发出鸡舍的臭味儿。”老人转脸看着一旁:“我知道她是谁了。”“老万玉。”“错了。她是半岛东南部一个女匪,外号‘小雀鹰’。官军剿她多年,这会儿又现身了。她敢冒充万玉,我料她死期不远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公’。”“嗯,她离死期不远了。”
  舒莞屏想问更多“老万玉”的事情,院公不再多言。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催他回舒府:“面见伯父去吧,住几日再回西营。”他点头。西营离舒府二十里,舒莞屏却觉得这是一条遥遥长路。那里已无血缘至亲。他只想徘徊在西营的木瓜林中。在广州同文馆的那些雨夜,淅淅雨声就像从西营屋檐落下,引诱他一次次爬起,看窗外树丛的轮廓:高高低低的屋顶提醒自己远在南国。不知不觉过去三年,他已长大成人。那些夜晚也曾思忖,当站在老院公面前时,彼此该有怎样的惊喜:讲述远乡见闻,展示未曾荒疏的武功。可惜一切都被那个“嚓嚓”而至的灾殃打乱。一场凶险。眼前的吴院公显而易见地苍老了:挺直的腰背变驼了,步子沉滞。他以前只相信自己会长大,却不承想吴院公会衰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