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潮州人干了件好事。2023年初,《潮州日报》的公众号上登了一条短讯:“潮州影剧院完成改造提升并揭牌”。这消息不算大,但在我眼里,却是一则好消息——潮州人没有拆掉它,没有一锤子下去把它变成什么广场、商业街,而是修修补补,让它重新亮了灯。这座电影院我太熟了,就在昌黎路与岳伯亭那个转角,斑驳的老砖墙后面就是它。那是我上小学时最常去的电影院,学校组织我们去看的电影,十有八九都在那里。
说起来,现在的孩子们看片子方便得很,手机掏出来,哪里都是一块屏。但我们那时候的电影可是稀罕物,虽然电视有,录像机也有,但都屏幕小、画面模糊,还动不动就“花屏”。真想看个“大的、清的、动的”,只有电影院。那会儿的人娱乐方式简单,没有 KTV,没有短视频,电影是最体面又最实惠的消遣。所以电影院门口,总是人山人海,尤其有热门片子上映的时候,那票紧俏得很,眨眼就没了。买不到票的就守在门厅里等退票,谁一旦拿到了票,就像摸到了奖券一样,眉开眼笑。
“潮州电影院”那五个鎏金大字挂在门楼上,金光褪了些,但气派还在。售票处的小窗口镶着铁丝网,白底粉字的塑料牌子上写着“电影、歌舞售票处”。人头攒动,队伍排得老长,里面的售票员大多面无表情,低头数票不抬眼,仿佛那票不是纸,是一种神圣的配给物。能从她手里接过一张票,便觉得自己也体面了几分。售票口边上就是检票处,铁栅栏砌成的口子一米来高,孩子们白天还爱爬上去耍几下“高低杠”。
再往里就是放映厅。木头墙壁上贴着手绘的海报和影片内容简介。门口那块写着“明珠剧场”的白色长方塑料牌子,红字新旧交织,上头还有个钟,黄铜边框,白底花纹,是电影院为数不多的装饰品。楼梯口有一块小小的塑料牌子,写着“二楼小剧场”,有点像现在的VIP厅,票价比下面贵些。我第一次看电影就是在那里,那年父母单位发了几张票,是周星驰和巩俐演的《唐伯虎点秋香》。我们一家三口,手里攥着火柴盒大的票,黑字白底,票根两边还印着座位号。到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场,周星驰正忙着捡狗屎,全场哄堂大笑。我们摸黑找座位,我从头笑到尾,这部片子后来成了我反复重看的“下饭剧”。
学校也常组织我们来看教育片。最特别的一次是放《食人鱼》,那天我刚考了数学卷子,69 分,心里打鼓,怕回家挨打,但想到有电影可看,哪怕是恐怖片,心里还是热烘烘的。《食人鱼》的情节惊险怪诞,恰好把我从对挨打的焦虑中解救出来了。那时的电影真是另一种“药”。看完后,老师还带我们看了场3D片《僵尸先生》。那时候的3D很原始,要戴纸壳眼镜,电影里僵尸一跳一抓,像是伸手要把你拉进去似的,吓得我们全场乱叫——有人摘眼镜,有人闭眼,也有人假装淡定去吓别人。我至今还记得那种感觉:电影不是简单的放映,它是一个时代的梦,是带着我们小孩通往外面世界的窗口,也是大人生活里的一点亮光。
电影院周围也很热闹。小贩们赶着电影的人潮支摊设点,卖炸货、卖冰棍、卖瓜子。瓜子多是葵花子,用旧报纸卷成锥形,一个小角可以掀开当袋口,起初一角钱一包,后来涨到了两角、三角、五角。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人真会生活,报纸都能用出艺术感。还有个卖冰棍的大爷,推着一辆凤凰牌老自行车,后座绑着旧车胎,上面放个浅蓝小木箱,打开后棉被围着两个冰棍壶。那时候的一根冰棍只要一角钱,甜得直钻心,凉得让人打寒噤。边看电影边舔冰棍,那滋味真是清凉透心,也热闹透心。
后来,电影院渐渐地没那么热闹了。电视更清晰了,手机更方便了,数字化影院也来了,豪华座椅、立体环绕音响、冷气扑面,但不知怎么,就是少了点味道。那些高清的大银幕好像没办法再像老电影院那样把人包裹进去。所以,当我看到那条关于潮州影剧院重新启用的消息时,心里忽然就亮了一下,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天的晚上:影厅一片漆黑,窗帘重重地挡住了光,人群开始安静下来,头顶的光束打在银幕上,银幕亮起来了。那亮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投来的,一双双眼睛盯着屏幕,亮晶晶的,也照亮了我们那时的童年、青春和梦想。电影院其实不单是放电影的地方,它更像一个时光匣子,封存着一个城市最温柔、最热闹、最闪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