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因收藏了弘一法师的手稿、金石、书法等，我一直对泉州和弘一法师有着深切的向往，向往那片佛国的光影与风骨。如果能赴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之旅，于我来说亦是一份难得的清净缘法。乙巳年深秋，我终于来到泉州，了却对弘一法师的敬仰与对泉州古城风物眷恋的心愿。到泉州已是夜晚，第二天早饭后便去了开元寺。
　　穿过山门，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仿佛踏着千年的足迹。山门之上悬挂着“敕大开元万寿禅寺”的匾额，石柱上镌刻着朱熹所撰、弘一法师所书的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短短十二字，道尽了泉州“泉南佛国”的深厚底蕴，也让我瞬间感受到这座城市独特的文化气质。
　　前行不远，便是拜亭。站在此处，东西双塔巍然耸立，遥遥相对，如同两位守护千年的智者，静观人间沧桑。这是我国现存最古老的一对宋代石塔，达到了十三世纪中国石塔建筑技艺的巅峰。西塔名“仁寿塔”，东塔名“镇国塔”。
　　步入大雄宝殿，楠木立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座被称为“百柱殿”的建筑，实际有八十六根石柱，形制各异，尤以两排雕有二十四尊“飞天乐伎”的柱头最为惊艳。殿内供奉五尊密宗佛像，法相庄严、气势恢宏。殿前须弥座下的浮雕人物栩栩如生，仿佛在低声讲述着古老的佛教故事。而那三百多尊宋代佛像前，至今仍香火不绝，其保存规模与延续性可能创下世界之最。
　　这座始建于唐垂拱二年（686年）的古刹，曾名“莲花寺”“兴教寺”，唐开元二十六年奉诏改名“开元寺”，自此香火绵延，成为东南名刹。它不仅是宗教圣地，而且是一座集建筑、艺术、历史于一体的博物馆。它向人们昭示了真正的古迹不只是砖石木构的堆叠，而且是文化记忆的延续，是信仰与艺术的结晶。
　　从开元寺出来，脚步是沉甸甸的，心也是沉甸甸的。这沉，不是负累，却像被一种极厚实、极清旷的东西给充满了，一时竟容不下街市上的那些喧嚣了。于是便选择了西街旁一条僻静的小巷，信步走了进去。巷子极深，两旁是斑驳的、褪了色的胭脂砖墙，墙头偶有不知名的藤蔓垂下，绿得沉静。脚下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映着斜照进来的、有些懒洋洋的日光。
　　这泉州，果然如古人所说，是“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的。而将这佛国的气息，浸润到一砖一瓦，融入这满城烟火里的，我想，弘一法师是用了大力气的。
　　我的心思，便不由得全然萦绕到那位长眠于此的高僧身上了。他来此地布道，一住便是十四年，从风华才子到苦行头陀，他将生命最后也是最沉静的一段岁月，都交付给了这里。我总想象着他当年的样子，一身衲衣，清癯得如一枚古秀的寒松，眼神里是阅尽悲欣后的澄澈与平和。
　　遗憾的是，弘一法师纪念馆在维修，我伫立在门外很久，脑海里浮现出我收藏在展柜里静卧着的他的手稿。字是瘦硬的，一笔一画，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从灵魂深处挣扎出来的，不带一丝烟火气，也没有半分取悦于人的姿态。那是一种极致的收敛、极致的朴素，仿佛将万丈红尘的喧嚣与繁华，都炼成了这纸上的清寂与孤直。
　　从这沉静的思绪里抬起头，不觉已走到了海边，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到了那著名的洛阳桥了。这桥，又是一重令人屏息的景象。它不像江南的桥那般纤巧玲珑，它是浑然的，朴拙的，带着一种来自古老年代的、不容分说的力量。
　　及至暮色四合，我又回到了西街。西街的喧嚣再度涌来，而寺内依旧宁静。一边是千年梵钟，一边是人间烟火，开元寺就这样静立于市井深处，包容着一切。夜色仿佛是一下子倾倒下来的，随之升腾起的，是那浓得化不开的烟火气。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飞檐翘角的轮廓；食肆里飘出食物的暖香，夹杂着此起彼伏的闽南乡音，热烈而生动。游人摩肩接踵，笑语喧哗，汇成一股温暖的、流动的河。我站在街心，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
　　忽然间，我仿佛有些懂得了。那“满街都是圣人”，或许并非指人人皆已成圣，而是说，在这片被千年香火与高僧德泽深深浸润的土地上，神圣与凡俗，本就没有一道截然的分界。弘一法师的悲悯与坚守，是那沉静的背景；洛阳桥的雄浑与担当，是那坚实的骨骼；而眼前这西街的烟火，才是它生生不息的血肉与脉搏。那缭绕的香火气，与这蒸腾的锅灶气，原是一般无二的，都是这人世间最本真、最虔诚的供养。
　　我回头望去，开元寺的东西双塔，在深蓝色的天幕下只剩下两个静默的、巍巍的剪影，如两位入定的老僧，正慈悲地俯视着这脚下流光溢彩的、活生生的人间，守护着这座城的灵魂。远处现代高楼与近处古塔交相辉映，历史与现实在此刻交融。
　　泉州，就此别过，愿我们往后行走的每一段路途，皆有清风相伴，明月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