肤施这个名字，对于有些人来说比较陌生。可是知道的人会抱怨我：好好的延安不写，偏要写成肤施，耍怪哩嘛？
　　不过文学这个东西就是很怪。太熟的词用在标题上，一下子就漏了气。我平时看文学作品，一看到北京、上海、西安之类的地名，立马就觉得俗不可耐。太熟的东西一定会太俗。所谓独辟蹊径，词语也应包括吧。文学上的环境太熟了不好，缺乏荒诞与梦幻，太生了也不好，令读者疑窦丛生。陈忠实在《白鹿原》里就把蓝田县写成了滋水县。
　　离开鄂尔多斯的伊金霍洛旗，直下靖边。午饭是铁锅羊肉，东道主是陈斌先生的朋友。陈先生嗜酒，顿顿都要喝上几杯。东北人爱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陕北人则是“羊肉下酒，越喝越热乎”。
　　陈斌的朋友是个企业家，酒量惊人。他把一斤酒平分在两个白玻璃杯里，意思是一人喝一半。因为晚上下延安，仍然有酒，而且是正经酒场，我便将陈斌玻璃杯里的酒，匀给了同行的几人。
　　那位企业家也不计较，竟然一杯一杯，半斤酒下去，也没见有啥动静，稳稳当当地把我们送到了车上。我见他豪爽，便把在鄂尔多斯写好的字，送了他一幅。
　　几天前，陈斌先生的司机一口气从西安开到鄂尔多斯，而返回时，我则要求在延安住一晚。这除了担心腰受不了外，重要的是，想在延安会会朋友。退休后出门，很少有正经的事，看风景，会朋友，写字聊天。当然也会有思想碰撞，但一般比较谨慎；说书法，切磋技艺，则皆大欢喜。
　　在延安歇脚，是想与宋殿勇先生见见面。宋先生于书法，真正印证了“热爱是永久的动力”不谬。他在安塞县做乡镇长的时候，我们便认识了。见面礼就是一本台历，上面印制着他精美的书法：工整、韶雅、一丝不苟却又充满了青春气息。
　　他那会儿三十多岁，之后便再没有联系。一直到他调到延安市政协文史委后，我们的交往才多了起来。然而，真正让我对他刮目并投以敬佩目光的，是他在市总工会常务副主席的位上，慷慨出手，将朱贵泉先生的诗集刊印发行。
　　朱贵泉先生是江苏南通人，大学美术专业毕业后从军，因喜爱陕北的壮美，数年后转业到延安。一生精力都用在了书法和绘画上，文章诗词也极其精彩。虽用语多生僻晦涩，但境界与意蕴却十分深远高卓。当今文坛、书画界，人云亦云者多，低俗者多，而朱先生则遗世独立，凡事执着坚定，制心一处。因此，印他的书，不仅需要眼光，更需要的是胆略。
　　我这个年龄了，名利地位都成了身外之物，与人交往只有两个标准：一是人品，二是才学。而朱先生正符合这两条。自党治国先生去世之后，真心呼唤为“老师”的人极少，而与朱贵泉先生交往，则恒定持久，尊崇有加。
　　宋殿勇先生挺身而出，多方斡旋，终将《朱贵泉诗词集》出版，这是我进一步靠近他的原因。我们共同以朱先生为师，研究书法，不落俗套，尽管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精益求精，止于至善，则是我们灵魂上认可的目标。
　　宋先生的书法，经过朱贵泉先生的引导与垂范，与当年做乡镇长时已有云泥之别。他在书法上是有天赋的，加上勤奋与高人指路，进步几乎直线上升。其书法大开大合，遗貌取神，首尾不见端倪。零散、支离、苍茫、劲挺，九霄落瀑，天女散花。猛看，一片混沌，乾坤颠倒；细看，枝杆横陈，难辨形神。不识者莫衷一是，认为其胡涂乱抹，识者则驻步流连，百看不厌。
　　一直不愿意再写王羲之颜真卿了，也不想在汉字的束缚中演绎出一笔不群的“书法”。传统书法太难了。幼时习帖，矻矻穷年，却只能获得“人书俱老”四字。即使有古风了，仍不能跳出古人藩篱。不是壮夫所为，却让壮夫所为。真正有志于书法的人，无不为之悲从中来。
　　然所谓创新，又何其难矣。摆脱汉字束缚，从字形笔法上另立门户，使其成为一种黑白分割的艺术、线条纵横的艺术、视觉享受的盛宴、震撼人心的画图……则需要胆魄、识见、才情，需要不管不顾，我手写我心，如此才能写出“杂然赋流形、鬼神泣壮烈”之作品。
　　走得似乎太远了，但这确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难道我们的书法经典宝库中，还缺少以汉字为载体的、以过往大师们创造出的书法语言为元素的作品吗？不缺少了，过剩了，甚至生厌了。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这就是我要在延安停留的原因，也是我们一吐为快的情绪的需要。酒逢知己千杯少，既逢钟子期，何不奏一曲高山流水？
　　到了延安，不在甘泉歇脚，也是过意不去的。我四岁离开米脂到甘泉，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发小、同学、朋友、亲戚，当然最想见的还是几位书法同道，譬如焦满旺、刘虎林、王锋等。
　　在甘泉需要特别交代的，是认识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工艺美术大师奚光亮先生。他将造型别致的紫砂壶置于案头，想让我写几个字。我一看那壶的造型极有佛像，便提笔写下“欢喜”二字。没想到落款后竟然偏左。按照中国中庸审美要求，实在有失均衡，于是又在右边添加“无上”两字。
　　然后再端详，不禁感慨万千：我们常说“神来之笔”之类的话，这四个字倒真有点这种味道。一是字体如同一次写成；二是气息墨色暗合其词，充满了“无上欢喜”之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