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石嘴驿人,我对家乡的烙饼情有独钟。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的我们,童年时最大的乐事之一便是随父母赶集。徒步10公里,翻山越岭来到镇上,集市上人声鼎沸,各色吃食令人垂涎,而桥头边那家“老贺烙饼馆”里飘出的烟火气与香味,是我心中最深的向往。若能吃上一回那儿的烙饼,真是无上的幸福。
烙饼馆老贺,何许人?他本是石嘴驿人,大名贺振齐。20世纪80年代中期,站在烙饼馆外远远望去,他已是一位老人。
关于老贺烙饼的源头,镇上的老人皆知晓。相传,老贺在开食堂时,某天夜里起面时,误将炼好的猪香油倒进面盆,第二天没法蒸馍,才改烙了饼给食客吃。
“烙饼——粉汤——”小窗敞着,烙饼味直往人鼻孔里钻。窑内窗前,铁锅里,粉汤热气腾腾地滚着,里面有粉条、豆腐、洋芋条,又飘些绿菜于其上。灶火口子上,尺把圆铁鏊上,圆圆满满一张饼在烙着。三翻九转,动作娴熟,火候均匀,葱花味儿喷鼻香,一张烙饼便得了。双手抖两抖,层层薄如蝉翼,柔软似绸缎,老贺转脸朝小窗外吆喝道:“粉汤——烙饼,烙饼一张一块五,粉汤你管饱吃!”
烙饼酥酥软软,用白瓷盘盛了端上店后面高腿子方桌,长条凳上,食客们用筷子一挑,饼如丝带儿一般连绵不间断,亮闪闪,颇为诱人。
一张烙饼一块五,贵吗?
那时,石嘴驿到城里的车票才一块五到两块的样子。跟着父母奔20里路,翻一座大山,想要吃一顿烙饼粉汤的愿望,谈何容易实现!
每次站在老贺烙饼馆门外发呆时,母亲总是一面拉着我们的手,一面笑着哄劝道:“孩子们,回家吧!回家,妈一定烙饼给你们吃,让你们放开吃个够。”
母亲说话算数,她并没有对我们撒谎。赶集回来,当晚她果真烙饼给我们吃。为了给我们烙饼吃,为了把饼烙得绵软香酥、层层薄如纸张,母亲没少向老贺请教。
30多岁的母亲,留着齐腰长双辫。大石窑里,木案上,刀碗瓢盆你方唱罢我登场,母亲笑盈盈忙碌着。她伸一手指于碗内,试着兑好水,水不烫手,温温的刚好,又把兑好的水往放了少许盐的面盆里倒,一边倒水,一边拿筷子顺一个方向搅着和面,一圈两圈,和好的面软软的先搁在案边,饧着。煤油灯点亮,柴火火苗舔着大铁锅锅底儿,做粉汤的当儿,母亲将饧好的面扣于木案上,揉至不粘手时,擀开,擀至薄如细布麻纸,然后将之前热好的猪香油浇于其上,抹开抹匀,撒少许面粉,撒上葱花、地椒。这一步,最为关键,是烙饼的精髓。如此精心制作一番,烙好的饼层层最多,极薄,而且不易断裂。只见母亲将擀开的面,从一端揭起卷成筒状,切段,又拿在手中,两手反方向拧成螺旋状,在木案上压扁,待用。
粉汤出锅,盛于盆内,用高粱秆编成的盖儿盖了待食。
火苗复燃旺,呼呼,呼呼,火候恰好,往大铁锅倒入清油少许,擀开的饼大于成人手掌寸把许,母亲用修长的双手将饼轻轻放入锅底。饼上刷油,少时,听得嘶嘶儿声响,饼开始定形。母亲也不怕烫,弯腰,双手伸至锅底,十指将如满月、似莲叶的饼翻个个儿,再定形,接着便是三翻九转,耐着性子烙饼。同时,母亲又回头对趴在炕头的我们盈盈笑道:“再等一会儿,烙饼就出锅!”
待三翻九转,饼烙至两面色泽均匀、脆黄诱人,出锅,母亲又不怕烫,双手将饼一提、一按,再抖两抖,盛于瓷盘内,搁在炕头,舀一碗粉汤,撒韭菜、葱花儿,端给我们:“孩子们饿了就吃吧!吃妈烙的石嘴驿烙饼,要是真的好吃,今后妈一定常烙了给你们吃。”
灯光下,盛于瓷盘内搁在炕头的烙饼,果不其然,滑似丝绸,亮闪闪犹如碎银一般。这么好的烙饼怎舍得去咬一口呢。明明口水已经流进脖项,还硬撑着对母亲说:“妈,我们不饿,等你烙完那几张饼一起吃。”
“孩子们,你们别等妈,你们先吃!”母亲年轻的脸上闪着红光,她擦一把汗珠,一面说着,一面回头又将一轮“明月”小心翼翼放至锅底,刷油翻转,又自语一般道,“妈算是掌握了烙饼的诀窍,这饼要想烙得好,关键就在和面,和好的面要饧透。这样,烙出来的饼吃起来才酥软,又有咬头儿。”
筷子一挑,挑起的烙饼仿佛丝带,像孙猴子吃长面条一般,是难以将饼吃到口里的。双手撕一段,放入口中一咬,酥软爽滑,香味扑鼻,喝一口粉汤,满口回味无穷。
“妈,老贺烙饼大概就是这个味道吧?"
“老贺烙饼是石嘴驿烙饼,妈烙的饼也是石嘴驿烙饼,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20世纪80年代末期,由于父亲工作调动,我和弟弟随父母乘坐一辆吉普车离开石嘴驿镇,来到清涧城里。在镇上,经过老贺烙饼馆门前时,穿着一身棉衣、脖项间搭一条羊肚子手巾的老贺,正在小窗里的锅灶前忙得不亦乐乎。间或,又听得他吆喝一声:“粉汤——烙饼,石嘴驿烙饼!”
多年后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和几位同事去石嘴驿吃烙饼。九里山坡度似乎降低了不少,路面平整宽阔,但见镇上繁华热闹一片,唯不见老贺烙饼馆。那牌匾,和那两孔靠山小窑,据说早就拆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两层小洋楼,窗明几净,自不必说。
过石桥,挑一块空地,将小车停在街口。一行五人才出车门,一位中年男人挽着衣袖,笑着迎了上来:“石嘴驿烙饼,欢迎光临!”
抬眼一看,又是两层小洋楼,门楣上挂着一块招牌,上书:何五烙饼。
席间,向老板问起桥头那边老贺烙饼馆,何五说,老贺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现在镇上开着两家烙饼馆,每家烙饼馆都传承了老贺的手艺,“咱石嘴驿烙饼现在可是名扬四海啊!石嘴驿烙饼馆,不仅在榆林、延安开了几十家,而且据说在省城西安、首都北京也开了几家呢”。
走出烙饼馆,晚风习习。小车启动,缓缓开过石桥,向左一拐,耳畔仿佛又传来一声吆喝:“烙饼——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