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得了外公的遗传,母亲和几位舅舅打小就偏爱酸食——刚下来的酸杏、山楂、酸石榴自不必说,饭桌上那碟醋泡花生更是常年不变,酸味一入口就直透舌尖。这嗜酸的口味,也顺理成章地传到了我这里。而所有酸物里,我最惦念的始终是酸枣那口独有的酸甜:酸得清冽,甜得踏实,像极了老家田埂上轻轻拂过的风,裹着股子不加修饰的天然爽利。
我的家乡在河南灵宝,黄河水绕着城脚流,岸边的黄土里埋着数不清的宝贝。清朝遗留的古枣林至今仍在,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每到秋天,红玛瑙似的大枣挂满枝头,引得路过的人们直咽口水。不只古枣林,家家户户的田间地头,也总少不了几棵枣树,有的长在院墙外,有的倚在麦场边,而枝丫间偶尔冒出的酸枣丛,便成了我童年最鲜活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跟着母亲去柿子巷地里摘棉花,天刚蒙蒙亮就要起床,她背着半旧的蓝布包袱,我拎着小竹篮,踩着田埂上的露水往地里走。棉花秆齐腰高,雪白的棉桃炸开了口,母亲的手指在棉枝间翻飞,不一会儿就摘满一把塞进包袱。我学着她的样子摘,却总被棉壳扎到手,但仍不肯认输停下来。
母亲心疼我,一垄摘完便拉着我寻酸枣丛。酸枣树不高,枝丫上满是尖刺,红的、半红半青的果子密密地缀着,像小珍珠。母亲的指尖被刺扎得发红,渗出血珠也不在意,只挑最红最圆的,在衣角蹭蹭灰塞进我嘴里。那味道瞬间在舌尖散开,先是一阵清爽的酸,紧接着甜意慢慢涌上来,连带着风都变甜了。我边嚼边跳着找果子,母亲就在旁边笑着,还不停地摘酸枣装进我的小竹篮。
酸枣难摘,多半长在崖边或田埂的缝隙里,尖刺易划破手,果子又小,要凑够一小把得费不少工夫。可那酸里裹着甜、甜中藏着鲜的味道,总能让我忘了指尖的疼和干活的累。后来我上中学、考大学、到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和母亲在田埂上摘酸枣的时光,渐渐成了回忆里的暖。
这些年日子好了,村里人渐渐也懂了养生,知道酸枣能入药、安神、泡药酒,每年初秋酸枣刚泛红,就被老人们折枝摘下晒干,要么自用,要么卖给药材铺。想吃新鲜的却难如登天。偶尔见着一丛没被折走的酸枣树,枝丫又太高,踮着脚、跳起来够,也只能碰到叶子,只能望着那点红悻悻走开,心里空落落的。
今年“十一”,我刚一进家门,母亲就从厨房迎出来,手里还捧着搪瓷碗,掀开保鲜膜,满碗红透了的酸枣颗颗饱满,还带着冰凉的水汽。我又惊又喜,忙塞进嘴里,熟悉的酸甜瞬间漫开,我忙问来源。母亲笑着说:“二嫂家枣园的崖底下,藏着一棵酸枣树,长得太高没人够得着,才留到熟。”我这才知道,半个月前母亲去枣园时瞥见那丛酸枣,特意找出高枝剪,背着剪子来回走了三四里碎石路去摘。她站在崖下踮脚举剪,小心翼翼剪下挂满果子的枝丫,还用软包袱兜着怕摔烂,回家后一颗颗洗干净,封上保鲜膜存进冰箱,就等我回来。
我捏着酸枣,心里发酸。母亲自生病后瘦了不少,我总叮嘱她别干重活,可她为了我这点馋嘴,竟费力去摘酸枣。这碗里的果子,分明是她藏了大半辈子的疼,她把对我的牵挂都裹了进去。
现在的孩子,零食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多半瞧不上酸枣这样的野物,可我偏爱的从不是那点酸甜——是小时候母亲陪我找酸枣的时光,是她指尖扎出血仍先给我塞果子的心意,更是这份爱里藏着的最朴素的传承。我和爱人在外工作,母亲总记挂着我们,刚熟的黄瓜、辣椒、秋天晒的山药干、炸的肉丸,都想着给我们送一份。她没说过“传承”二字,却用最实在的行动,把对我的爱,一点点延绵到我的孩子身上。
那天下午,我和母亲坐在屋檐下,捧着酸枣,赏着雨,互相说着村里和工作的事,酸枣的甜从舌尖暖到心头。我想,等孩子再大些,我也要带他回灵宝老家,去田埂上找酸枣丛,讲我小时候的故事,让这份藏在时光里的温暖,像老家的酸枣树一样,一茬接一茬,一直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