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太阳享受温暖,晒月亮却图个清爽,感受诗意。
20世纪90年代,住在县政府筒子楼的那十年岁月,虽狭窄拥挤、苦不堪言,又常遭遇停水漏雨的尴尬,但那与左邻右舍在房顶纳凉赏月的温馨场面,却难以忘怀。
当时的筒子楼,是政府机关各部门工作人员的寓所,每户房门都朝中间开设。门一关,过道就变得昏暗,白天仍需开灯。每个房间就是一家人,大多三四人同住一室,空间虽小,但邻里之间相处得其乐融融。各家炉子、灶台、案板都在过道挨墙摆着。大伙近乎同时下班,走廊过道的公共厨房,便一同奏响了锅碗瓢盆交响曲。女人们忙活着淘米洗菜,擀面炒菜,说说笑笑的亲如一家。孩子们一做完家庭作业,楼下大院和楼顶便成了他们戏耍的天堂。待饭菜做好,年轻的母亲拉开纱窗,探出头去,扯开嗓门满院里喊娃回家吃饭。几十户人同住一楼,邻里间串门聊天极方便。孩子们呼朋引伴,三五成群,一忽儿闯进这家,一忽儿拥进那家。大人多不嫌烦,还逗着他们乐。有时一窝蜂似的乐疯了,楼梯上密集的脚步声,潮水一般上来下去,家长们也不怎么阻止,只是半嗔怒半怜爱地提醒说:“当心摔跤!”
一到夏天,楼内热得像蒸笼,各家屋里的风扇转个不停,扇来的仍是热风。安空调的家庭没有几户,近百米长的楼顶就成了人们纳凉赏月的好所在。原来,建造这栋宿办楼时,楼顶就设计到位,四周双重围栏,外层是厚实的水泥围墙,内圈为铁棍栏杆。铁栏上架着高高低低的各户电视接收天线,远看像成群的蜻蜓,振翅欲飞,楼顶宽敞的地面,足可容几家人打羽毛球。太阳落山后,各家吃罢饭,待楼板散热之后,便夹了凉席、枕头、单子,相继上到楼顶铺席而坐,拉家常,叙往事,忆童年。邻里间不存芥蒂,坦诚相处,谁家有不顺心的事,多乐意在这儿叙一叙、晾一晾,有个倾诉处,心里自然畅快多了。楼高视野开阔,月亮一出山,先和我们见面,有时大家围坐一起,沏出茶香袅袅,直钻鼻孔,各人茶杯里泊满了月光的芬芳。
当时有个住户老张,为人爽快乐观,热心助人,邻里把他当哥们,我们戏称他为“楼长”,平添了几分亲近感。他整天乐呵呵的,仿佛忧虑与他无缘,我们多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即便有烦心事,也莫不随声而解。
毕竟是高温天气,太阳晒透了楼板,人一坐竹席,还烫屁股呢。月亮还躲在云层里,迟迟不肯露脸。大大小小的孩子是耐不住寂寞的,玩起了捉迷藏,约定不许下楼,只准在楼顶藏身。一些孩子只能躲在大人身后,或钻到水泥预制板搭成的凉椅底下,再就是用单子或毛巾被把自己裹个严实,但极易被同伴识破,随之爆开一片童稚的笑声。有个男孩儿脑子活,待同伴背过脸捂上眼睛之后,他便麻利地剥光上衣,学着大人的模样,缩坐在铁栏杆上,低下头佯装打盹儿。同伴们寻过来找过去,仍未见踪影,朦胧中看不清真面目,一次次错过,于是用激将法说:“我们不找了,你出来吧。”没料到背后“噗嗤”一声笑,光身男孩跳下栏杆,乐得前仰后合。
孩子们疯够了,玩累了,带着臭汗各回各的父母身边躺下,拉过毛巾被,还眨巴着眼睛数星星,数着数着就把星子数丢了。孩子轻微的鼻息,和大人的鼾声交织在一起。
夜风徐徐吹来,大半圆的月亮时而拽着云翳摇晃,时而躲进云层和云朵捉迷藏,孩童却还在梦里玩捉迷藏。
“啪!”一声脆响从人堆里传来,接着是轻声的呵斥:“你怎么还尿床呢?”原来是邻家的孩子挨了打,只见大人卷起了凉席,孩子站在一旁羞得直揉眼睛。我逗趣地安慰道:“一泡尿冲不垮楼房,只是尿湿了一片月。”紧接着,不知谁“咯吱吱”地磨牙,我抬头一看,是隔壁东邻家的宝贝,他在梦里使劲磨牙切齿,想来是咬不疼月光的。
夜渐深,风儿亲人,云追月,羞难掩。无眠望天,此时才深切感受到天作被、地为床,皓月当纱帐,天人合一、万物为亲的博大。颇觉天宇之浩茫,月辉之无垠,人生之苦短,何以把酒消遗憾?
一梦醒来,已到下半夜了,风也凉了,各家大人摇醒孩子,卷了卧具被单相继回到屋里。我家床铺在窗下,紧挨南墙,宽大的玻璃窗,迎进了半床夜色半床月。待妻儿睡下后,我静下心来,才发现当晚的月亮如此洁白,一时间,陶渊明笔下“带月荷锄归”那份乡村宁静恬淡的月,李白“床前明月光”那片羁旅思乡的月,苏东坡乘月泛舟、心随浩茫之月,重又来到我的面前。我的身心融和在古人眼中的月色里,如同孩子,伸手抓了一把,仿佛抓住了一片皎洁。只是当晚的月色带走我的梦,不知安放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