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尤先生在矿上摸爬滚打了二十年,他的双手早已磨得粗粝坚硬,指尖还留着常年握工具留下的薄茧。每次回公婆家,看见两位老人从田里拎回沾着新鲜泥土的玉米、花生,他总忍不住伸手接过来,用掌心轻轻摩挲,仿佛在触碰什么珍贵的东西。
公公的手比尤先生的更粗糙,指关节甚至有些变形——他早年在矿上能稳稳扛起百十来斤的攉煤铁锹,老了却总爱往田里跑,蹲在地里细细扒拉泥土,捡拾秋收时漏下的果实。
在矿区长大的孩子,大多知道“拾秋”是童年的必修课。那时家里不宽裕,他们一家是异乡人,没有自己的土地。家里的一部分口粮,全靠收割后在田野里“捡”回来。尤先生说,他和哥哥、妹妹曾弯着腰在田垄间捡一下午,累得直不起腰,心里还偷偷发誓,再也不愿受这份罪。
后来我们成了家,每次休假回公婆家,总会提前买好大包小包的果蔬。可我们常常扑空——不用问,老两口准是在田里,不是拾玉米,就是捡豆子、挖花生……在我们看来,这点粮食值不了多少钱,犯不着让老人劳累,可公婆却乐此不疲。尤先生总跟他们算这笔“糊涂账”:“您二老腰腿疼的药钱,比捡回的粮食贵多了!”婆婆听了总会嗔怪:“要不是当年捡这些秋天里的东西,你能长这么大?”
道理讲不通,尤先生便想着多陪陪他们。前年秋天,我翻出他压在衣柜底的旧迷彩服,又找出胶鞋递给他:“走吧,陪爸妈捡花生去,权当锻炼身体。”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帮父母多干点活。
车开在乡间小路上,路边的野草沾着晨露,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尤先生深吸了几口,说:“好久没闻过这么干净的味儿了。”到了地头,远远就看见婆婆站在田埂上张望。看见我们,她嘴里念叨着“不用你们跑这么远”,伸手接东西时,眼眶却悄悄红了。
公公佝偻着背,正用小耙子在土里搂,脚边的小竹筐已装了小半筐花生——那是他一早上的“战利品”。尤先生挽起袖子就下了地,一弯腰,就看见几颗白胖的花生半埋在土里。他眼睛发亮,像发现了宝藏,伸手挖出来,冲我笑:“你看,这花生多饱满!”他剥开一颗塞进我嘴里,甜滋滋、嫩生生的,是土地最本真的味道。
那天捡完花生,公公坐在田埂上,从兜里掏出一把刚剥好的花生,递给尤先生:“矿上工作累,回来就多歇着,别总惦记我们。”他粗糙的手指蹭过儿子的手背。尤先生后来跟我说,那一刻,那触感和在矿上握惯工具的感觉很像,心里踏实得很。
风裹着秋阳吹过,田埂边的狗尾草晃来晃去,父子俩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
如今,公婆是真的老了。婆婆坐上了轮椅,两位老人再也去不了那片他们牵挂的田野。前几天,我把新捡的花生煮了,端给他们。公公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颗,慢慢嚼着,喃喃地说:“还是自己捡的香!”婆婆看着碗里的花生,眼眶红了……尤先生坐在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背,没说话。
我忽然懂了,公婆当年固执地弯腰捡拾,哪是为了那几颗粮食?他们是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和自己一辈子眷恋的土地作伴。而我们陪着他们去拾秋,也不过是借着捡花生的由头,把他们舍不得的秋天,把他们渐渐老去的身影,一帧一帧,都装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