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眼中,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叨叨神”(爱唠叨)。她虽未进过学堂,却能歪歪扭扭写出自己的名字。她身形清瘦单薄,嗓音却洪亮悦耳,更在每日饭桌上,不厌其烦地向我们传授处世之道。
“能省一文是一文”是母亲生前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她的针线筐里永远堆着各色布头。忙完农活,喂过圈里的鸡猪羊,她便戴上老花镜,坐在门口的草垫上纳鞋垫,或是缝补我和哥哥们爬树蹚水磨破的衣裤。“笑脏笑破不笑补” —— 我们的衣服虽洗得发白,却总是干干净净,补丁也打得工工整整。她最看不惯那些衣着光鲜却满口粗俗之人,常说那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自己常年穿着大襟蓝布衫,领口袖肘都打着补丁,却总是浆洗得挺括板正,在人前从不露怯。
地里的收成,她总让父亲拣最好的去卖,品相欠佳的留作自家食用。最见功夫的是她那些腌菜坛子。那些歪瓜裂枣的白萝卜、红萝卜,还有不起眼的萝卜缨、白菜帮,经她巧手腌制,都成了脆爽可口的咸菜酸菜,香气能飘满整个冬天。母亲虽把一分钱掰成八瓣花,买米要货比三家,但村里长辈都夸这才是持家有道。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邻里来借油盐酱醋时,她总是慷慨相予。亲戚往来,回礼必定厚上三分。家乡有个习俗:新麦入仓,总要先磨半斗尝鲜。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年代,这新磨的面粉更有着接续口粮的特殊意义。记得有一次,父亲刚把面粉拎进门,母亲转身就端给了村东卧病的三爷。原本答应给我们做面条的承诺落了空,我们兄弟只好连着吃了三天玉米窝头。我哭闹不休,她瞪了我一眼:“人情急似债,头顶锅儿卖。”这句话我多年后才明白,她怕的不是别人占便宜,而是自己良心难安。
“早起三光,迟起三慌。”每天鸡叫头遍她就起身,洒扫庭院,生火做饭,待我们起床时,屋里早已井然有序。在教育子女方面,她自有一套道理:“惯子如杀子。”我小时候偷摘邻居家的枣子,她硬是拉着我去登门赔礼,还让我白给人家扫了三天院子。见我哭闹,她便用笤帚管教。如今回想,那些落在身上的痛楚,反倒比蜜糖更让人铭记。她最见不得孩子撒娇耍赖,说那是“没骨头”的表现。有次我装病逃学,被她一眼识破,提着耳朵送进了学堂。
母亲最痛恨说谎。“撒谎就是穿鼻子的事,”她常说,“开头撒个小谎,往后就得用大谎来圆,最后被人牵着鼻子走。”十岁那年,为逃避责罚我谎称作业已完成,被她察觉后,罚我在搓衣板上跪着抄写“再也不说谎”三十遍。那晚膝盖钻心地疼,但从那以后,我再不敢信口胡言。还有一次,玩伴黑豆偷摘了张家的梨反诬是我干的,母亲没有斥责,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顿时泪如雨下,将实情和盘托出。她这才颔首,领着我前往张家说明原委。路上她说:“做人要正直,弯木头当不了房梁。”
常言道,家风如春雨,润物细无声。母亲离世已二十余载,而今我站在厨房淘米时,仍会不自觉地拾起漏掉的米粒;清晨天色未明便会自然醒来,再不敢贪恋床榻。每当在市井见人斤斤计较,在名利场睹人攀附权贵,耳畔总会响起母亲的声音。她的那些唠叨,如种子般撒在我们心田,随着岁月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我们生命的骨干,融为我立身处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