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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1月01日
《通往父亲之路》(连载13)
○ 叶兆言
  季节虽然已入仲秋,天气还是有些闷热。张希夷把牛群赶到一片干枯的河滩上,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吃草,然后就跟张左聊天。在张左印象中,这也是他们父子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第一次这么面对面从容地说话。因为是第一次,好像大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张希夷问张左上学的事,问学不学外语,外语课上都教些什么,都会些什么。张左胡乱背了几句英语,都是标语口号,张希夷听了很不屑,说没想到外语还能这么学,问他还会什么。张左被问住了,觉得自己就会这个,就知道这么几句,其他想不起来,已经没词了。
  就在这时候,张左又一次想起张希夷和老农说的那个“骟”字,当时因为有老农在,没有来得及开口问,后来也就把这事忘了。现在突然想起来,便让张希夷解释。什么是骟,他当时只知道读音,也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写。张希夷就开始给张左上课,捡了根树枝,在河滩上写字。告诉他骟应该怎么书写,马字边旁,加上一个扇子的扇,与扇的读音相同,字形与骗人的“骗”很像,意思是把动物的睾丸给割了。还有个字叫劁,意思差不多,都是给动物去势。在中国古代,所谓骟马、宦牛、羯羊、阉猪、镦鸡、善狗、净猫,都是同一个意思。
  干枯的河滩仿佛天然大黑板,正好可以用来写字,写大字,张希夷似乎很来劲,一说一大套。很多话张左根本不明白,有个意思他是懂的,无非是把那玩意给割了,给动物做,叫作骟,叫作劁,给人叫作阉,叫作宦。汉代写《史记》的司马迁,就让皇帝把玩意儿给割了。张希夷告诉张左,为什么叫阉党,为什么叫宦官,因为这些人生理不健康,所以心理会特别变态。张希夷诲人不倦,张希夷一说就没完,根本不管张左听懂了多少,越说越来劲,张左听着听着,有点不耐烦,晚上睡觉时做噩梦,老是觉得有人在追他,追上了,就把他按在了地上。他觉得自己下面凉凉的,用手摸了摸,那玩意还在,一切都还完好。
  4.还是张希夷
  张希夷生于1919年的5月4日,这日子特别好记。介绍他的这个生日,喜欢说自己这一生有五四的两句口号伴随,本质上是爱国的,或者说天生就是爱国,不只是爱国,而且还讲科学、讲民主。当然这种自我介绍是在张希夷的晚年,都是冠冕堂皇的后话,事实上,他年轻时并没觉得自己生日有什么特别。张家是世家,计算生日用的是阴历,张希夷生于己未年戊辰月丙辰日的午时,也就是阴历四月初五,过生日从来都按照这个日子,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个偶然机会,才查到自己生日跟“五四运动”竟然是同一天。
  张希夷的晚年被尊为国学大师,他很不喜欢这个头衔,因为国学二字,常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国学之门槛听上去很高大,很名正言顺,最容易被不学无术的人拿来蒙事,拿来招摇撞骗。张希夷一再表示,作为五四文化运动熏陶出来的一代人,自己的一生都是新派,他喜欢新生事物,喜新不厌旧,不愿意让年轻人觉得他保守,觉得他陈旧和顽固。类似的话,张左也听外公说过,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外公和张希夷如出一辙,一辈子都不愿意说自己保守,最恨别人说自己落后。再往前看,张左曾祖父张济添也是著名的新派,虽然是旧朝遗老,当年也属于维新人士,名列新党之榜,遭到朝廷弃用,郁郁不得其志。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无论张希夷如何强调,如何反对,一次次标榜自己从不落伍,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代表着传统,早就已经掉队。好在他晚年的时代风气,是尊重传统,讲资历看资格,越老越吃香,越老越值钱。古语说寿则多辱,这话用在他身上,正好反过来。张希夷这一辈子,越活地位越高,越活越有身份,用他自己的话调侃,老而不死是为贼,三千宠爱在一身。八十岁为他举办了书法文献展,九十岁是关于他的学术道路回顾周,整整研讨了一个星期。一百岁还没到,张希夷的弟子和学生,为如何隆重庆祝,已经讨论过好多回。
  张左与张希夷几乎同时进入同一所大学,在此之前,他是一家小烟酒食品商店营业员。1975年中学毕业,街道办事处以张左不是独子为由,要安排他下乡。那时候外公已过世,外婆身体也不太好,居委会派人上门了解,向街道汇报情况,如果让张左去农村插队,外婆由谁来照顾。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了尾声,不像前些年一刀切,只要能找到理由,就可以逃避下乡,获得留城名额。最后张左被分配到小巷中的烟酒食品商店,一干就是三年。当年在南京城区,类似的小店很多。恢复高考以后,张左参加了考试,最后被金陵大学的化学系录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