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左一生中,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能够如此近距离地接近张希夷。出发地点是在鼓楼广场,前一天就打探好了,什么时候集合,什么时候出发,能够带什么,不要带什么。外婆不放心,毕竟张左第一次出远门。她为张左煮了五个鸡蛋,在商店买了六个油球,一种有馅的面食,外表用油炸过,让张左路上肚子饿的时候吃。还有五包奶糕,一包有许多小块,当时给婴儿吃的食物,这是为张希夷值夜班准备的。除此之外,还应张希夷的要求,又为他带了一个搪瓷脸盆、一个热水瓶,张左的小军用书包已装满,只好用一个网线袋装脸盆和热水瓶。
因为有热水瓶,张左一路上非常小心,怕不留神碰碎了。坐车时,干脆把脸盆垫在屁股底下,把它当作了小凳子,热水瓶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车上人已经挤满,搁了几条长板凳,那种敞篷的军用大卡车,人挤着人,大家或站或坐。前后一共开了将近八个小时,到目的地,天都黑了。
一共两辆大卡车,每辆车上都搁一个大汽油桶,那年头公路上没加油站,跑长途必须自己带汽油桶。有个老头就坐在汽油桶旁边,一路都在抽烟。公路是石子路,坑坑洼洼,颠簸得很厉害。半途加过一次油,大家正好下车休息。路边有个茶水摊,顺带卖白面炝饼,大家都吃东西,张左也把油球和鸡蛋拿出来吃,一边吃,一边看司机给卡车加油。到了“五七干校”师部,张希夷已在等候,事先有通知,大家都在等慰问团的到来。人接到了,在食堂匆匆吃点东西,然后各自分开。
张左跟着张希夷去养牛班,预先准备好了一盏风灯,这玩意儿张左过去只是在电影上见过,看了觉得新鲜,张希夷便让他提着。幸好有这盏灯,要不然摸黑在田埂上走,一不小心就会跌到水田里去。养牛班离师部不算太远,快到时,张希夷对张左说:
“ 牛棚很臭的,不过,时间长了,你就不会觉得,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
在张左记忆中,此前张希夷一共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因此这段话印象特别深刻。牛棚的确是臭,一种很奇怪很难闻的味道,张左跟张希夷挤一张小床,一人睡一头,刚睡下,张希夷突然坐起来,说不行,你得洗脚,又是球鞋又是尼龙袜,肯定臭得不行,我最怕脚臭。他爬起来烧水,烧热了,倒脸盆里,又兑了冷水,让张左洗。脸盆是新带过来的,张左心里就想,脸盆是用来洗脸,怎么先让他洗脚。洗完脚,继续上床睡觉,牛棚里的气味呛鼻子,辣眼睛,在这样的环境里,张希夷竟然还会嫌儿子脚臭,张左感到有点不痛快,觉得父亲在嫌弃自己,并不是很欢迎他的到来。这么想着想着,觉得挺委屈,因为路上太辛苦,很快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过来,张希夷正在牛棚外拌饲料,见张左醒了,让他过去帮忙,所谓帮忙,就是将饲料桶拎去喂牛。关照张左,不要喂太多,千万不要倒多了,今天还要牵出去放。喂完牛,张希夷带张左去打早饭,食堂里人来人往,大家拿着茶缸饭盒,都是打好了回去吃,也有的一边在走,一边已经啃起馒头。那天早上食堂不仅有馒头,还有菜包子,张希夷买了菜包子和稀饭,回去的路上,问张左饿不饿,让他可以先吃菜包子。张左于是开始吃包子,那包子很好吃,吃完一个,又吃了一个。
张左在“干校”一共待了三天,整整三个白天,他喜欢这个地方,既好玩,又有趣,见识也多。第一天上午召开大会,展示劳动改造的辉煌成果,表扬先进人物,表扬先进事迹。张左听到张希夷也在表扬名单中,念到名字时,他很天真地笑了,眉开眼笑。很少看到张希夷会这么笑,日常生活中,张希夷给人印象比较严肃,有点一本正经,他在《自传》中说,当年在“干校”一边养牛,一边偷偷地做学问,研究古文字,还写了不少古体诗。年轻时,张希夷写新诗,曾梦想成为一名诗人。他写的古体诗后来也出了书,不是很厚的一本书,张希夷有个学生在古籍出版社当老总,这个学生不仅是这本书的责任编辑,而且还亲自写序,在序中,对张希夷古体诗的最高评价,就是别出机杼、独辟蹊径。
张希夷此时还翻译了一本厚厚的传记《卡尔·马克思》,这本传记是英国当代哲学家以赛亚·伯林的著作。早在“文革”前就着手准备,因为搞运动耽误了。当时刚开始恢复工作,分管全省文艺的革命委员会某副主任,让张希夷继续这项工作。翻译这本《卡尔·马克思》,据说也是中央某领导的批示。可惜两位“文革”中春风得意的领导,与林彪和“四人帮”都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文革”后遭到清算,张希夷的译稿完成,交给有关部门,最后不了了之,很长时间里音讯全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