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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5年10月27日
《通往父亲之路》(连载10)
○ 叶兆言
  张希夷作为强劳力被调到养牛班,刚开始,都觉得养牛班轻松,安排的都是五十五岁以上的老同志,没想到看似轻松的喂牛放牛,实际上非常辛苦,与炊事班相比,有过之无不及。先说喂牛,要把稻草切短,把黄豆磨碎,再掺和在一起喂,这是在牛棚里干。切稻草很累人,把黄豆磨碎了,也很累人。牛食量大得惊人,慢吞吞一直在吃,每头牛一顿要一大桶饲料。放在野外让牛自己找草吃,这要轻松一些,但是花时间,草长的时候,一口气吃两个多小时,才能吃饱。草要是还没长长,很短,牛必须慢慢地啃,啃了三四个小时,还没有吃饱。不管在牛棚,还是在野外,牛吃饱了,会在原地躺下来反刍。牛肚子很大,饿的时候能看见一根根肋骨,一旦吃饱,肚子会鼓起来,像充足了气一样。为了让牛吃饱,养牛班的同志不辞辛苦,一直处于体力透支状态,眼看着坚持不下来,便向师部汇报,请求支援。当时套用军队编制,具体到某个单位,又称之为几连几排几班。张希夷到养牛班报到时候,离自己五十岁生日只差两个月。
  刚到养牛班,张希夷几乎一个人把铡草的任务都承包了。他写信告诉外公,没说累,只是谈到了铡草,谈到铡草的具体时间,谈到烦扰人的气味。从炊事班到养牛班,最大的不同是气味,说自己资产阶级思想还没完全改造好,竟然会觉得牛圈太臭。养牛班的其他同志,早就习惯了,他们住在牛圈旁边的小屋里,土坯墙茅草顶,到处漏风,一个个睡觉都很香。年龄最大的一位同志已快七十岁,博物院的元老,古瓷器专家,喜欢写诗,专门写了一首白居易《琵琶行》那样的长诗,其中有两句让张希夷过目不忘,“牛矢气熏柴火味,陋室从此叫延芳”。
  张左不知道什么叫“牛矢”,查字典才知道,牛矢就是牛屎,“酷无文采如我辈,牛矢鸡栖当结邻”。对张希夷“五七干校”养牛这段经历,张左特别有兴趣,有一段时间,外公对如何养牛也十分有激情,他让张左陪他去新华书店,找跟养牛有关的书籍,自己先研究一番,然后写下心得体会,再与书一起寄给张希夷。外公的口气俨然是科班出身,毕竟他年轻时,大学里学的就是这个。张希夷则回信解释,外公说的这些都严重脱离现实,养牛最烦人的事,书上根本不会说,譬如值夜班,冬天太冷了,要把牛棚封堵严实,然而再冷,半夜里也得起来给牛把屎把尿,要挨个地把过来,水牛一泡尿足足能有半脸盆,要非常耐心把它们牵出来,牵到一个专门拉屎撒尿的地方,要不然,整个牛棚很快就成了尿池粪坑。
  那一年国庆节,“五七干校”组织了一次颇具规模的家属慰问活动,外公外婆年岁太大,有心想参加,想到干校去看看,组织上也不会批准。批准的是他们的外孙张左,张左是张希夷儿子,他可以去。张希夷在干校表现出色,工作态度认真,劳动改造成绩显著。张左很幸运地被选中了,多少年后,谈及此次家属慰问,张希夷说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就是与外宾的参观访问有关。当时与中国最紧张的敌对关系是苏联,到处挖防空洞,城市人员大量下放到农村。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表面上虽然仍然敌对,但紧张关系已在悄悄改善。有个欧洲友好代表团来江苏访问,参观了南京长江大桥,去了中山陵,看了小红花的演出,突然提出要到“五七干校”看看。
  究竟是这代表团主动要求参观,还是当时的外事人员刻意安排,有着不同的文字记录。对于张希夷来说,就是有一天,突然干校来了几个外国人,来了几个老外。师部领导十分紧张,工宣队军代表手忙脚乱,几个老外提出要分头看看,翻译人手不够,突然想到张希夷是美国留学生,于是先把他们带到了养牛班。张希夷多年不说外语,看到这些老外,有些发呆,老外是欧洲人,他们的英语也没好到什么程度,大家一边说一边比画,很快这些老外发现张希夷的英语,比他们还好。
  这件事让张希夷很露脸,也让老外知道,在中国的“五七干校”,藏龙卧虎大有人在。张希夷向老外介绍怎么养牛,如何给水牛把屎把尿,老外听得目瞪口呆。他还告诉老外,怎么给新生的小牛穿鼻孔,说这个大有讲究,到什么时候应该穿孔,应该在什么位置穿孔,绝对不能马虎。穿鼻孔的位置,必须是牛的敏感部位,这样绳子穿在里面,轻轻一拉,牛会很痛,于是牛也就老实了,就听话了,乖乖地听人使唤。如果穿的位置不恰当,牛不听话犯了脾气,你就是把它鼻子拉豁了,也还是没有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