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平展的台地迎风往西走。几百米后,台地稍稍低垂。脚下出现一片片水洼。水洼中,密布一个个矮草墩,垫状点地梅开着密集细小的白花或粉红花,一团又一团,中央拱起,匍匐在草墩上。有点像某种海洋动物匍匐在礁石上。还有矮化成垫状的风毛菊,匍匐在另外的草墩上。从这个草墩到那个草墩,有时需要小小的跳跃。
这片冻土沼泽,正是我们逆流而上的那条小河源头。
风把云雾撕扯开一些,裂隙里露出对面山体上的一些白。大片的白,是窝在小冰斗里的深雪。小片的白,是被山脊上裸露的岩石分割的雪。更亮的,表面更崎岖的一片白,是某条冰川的一段。但是,十多分钟过去,云雾还是在那里翻卷,并没有散开。只不过,露出的雪白有时大片一点,有时又小片一些。
阿尼玛卿,第二次来看它,比第一次好一点,至少,它将云雾的帷幕拉开一点,这里那里,露出来一些冰与雪,让我看见。
不能再往沼泽深处去了。我要离开了。
下了那台地,回程,小河下行,一路汇合一条又一条溪水,水流越来越丰沛,回到斗纳,告别那位带路的男子,我们继续西行,往花石峡镇。
车上,出版社的编辑问没看到雪山露出真容,是不是有点失望。
我说,看不看见,山就在那里。我无意引用了著名登山家、英国人马洛里的名言。那是他去登珠穆朗玛峰的时候,有记者一直追问,为什么要去攀爬这些无人上去过的雪山。他说了那句话。我在这里引用的意思却和他不一样。他是说,未曾被攀越的山在那里,许多未知还有待认识,人的极限有待突破,这些都构成一种致命诱惑。而今天的阿尼玛卿,不是一个未知世界,经过上百年来许多的人努力探索,山中的一切,我们已经尽数知晓。
比起看见阿尼玛卿,回顾人类探寻认知这座山的历史,可能更有意思。
最初的起始,可以上溯到将近一百年前。
从一个叫约瑟夫·洛克的美国人开始。这个人本职是一位植物学家。20世纪20 年代初,以云南丽江为根据地,穿行横断山中,他采集了大量的动植物标本和种子。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时刻渴望有惊世发现。在丽江,他听说了阿尼玛卿。听人说,那可能是一座比珠穆朗玛峰还高的雪山。于是,他决定前往。经四川,经川甘两省交界的迭部,在长江上游支流白龙江的峡谷地带停留盘桓很久,等待果洛众多部落首领允许他前往探究阿尼玛卿山。路途非常艰难,不仅是地理上的,而且是通过了一个部落后,又必须等待另一个部落的允许。
那是1926年。
从冬天,到春天。历经辗转的他终于到达了黄河边的拉加寺。
在这里,他写信向在美国的资助人报告:
“我们先在住处安顿下来,然后拜访了拉加寺的大活佛。他是一位年仅22岁的小伙子……据说是宗喀巴母亲的转世活佛。我向他转交了拉卜楞寺嘉木样活佛的引荐信和几件漂亮的见面礼,相互致以正式的问候以后,我们开始商议正事。一见面就开门见山向他求助,要他帮我想办法穿过七站到八站路,平安抵达阿尼玛卿山麓。这位活佛似乎没有什么头脑,就让管家替他表态。”
但管家说:“我们和果洛部落的关系并不好。”因为果洛人认为,“几年前,我们与代表国家政府的青海马家军队交战时,拉加寺站在政府一边”。
美国人斯蒂芬尼·萨顿的洛克传记《雪域孤旅》中写道:
“活佛建议,洛克一行应该趁果洛各部落尚未觉察到他们的行踪之前,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阿尼玛卿山区,因为果洛部落毕竟距阿尼玛卿山麓还有相当距离。”
由此看来,那位年轻活佛并不像洛克所说的那样没有头脑。
洛克不同意这么做。
他在给资助人的信中说:“对他的提议,我明确表示反对,因为我不是去阿尼玛卿山观光,而是计划到那里去做长期的植物学考察,所以我得尽可能得到果洛部落的理解和协助……我掏出拉卜楞寺嘉木样活佛为我写给果洛三大部落的书信,递给拉加寺住持看。然后,我们就讨论、策划如何才能把这三封信安然无恙送到果洛头人手中,大家都担心会因此送命,没人敢去。我们花了好几天时间寻找合适人选,送信到果洛去。最后得知拉加寺恰巧有一位来自果洛的活佛(寺内共有 15 位活佛),他正准备前往拜访果洛部落的首领。于是,拉加寺住持就建议把嘉木样活佛的书信,托他转交。”
那位活佛带着书信走了。洛克苦苦等待,同时观察记录他的所闻所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