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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0月25日
《通往父亲之路》(连载9)
○ 叶兆言
  三十年以后,张希夷让学生整理他与外公的通信,没想到这段时期的来往通信,竟然可以编成一厚一薄的两本书。一本厚书专门讨论古文字,主要是张希夷向魏仁请教,某个汉字的金文与篆体如何演变,它们的源流是什么,和甲骨文有何对照关系。这方面内容十分丰富,外公的恩师张济添,也就是张左的曾祖父,属于国内最早注意到甲骨文的前辈。甲骨文被发现的历史并不长,张济添对古文字有浓厚兴趣,属于第一代甲骨文学者,他告诉自己的弟子魏仁,甲骨文的出现,对他来说已经太晚了,他已到了垂暮之年,这种文字的秘密,应该由外公这辈人来探讨。
  事实上,外公对于甲骨文研究的兴趣,一直处于业余阶段,在恩师引导下,也只是刚刚入门。在与张希夷的通信中,外公表达了对不住前辈的遗憾,把自己多少年的一些研究心得,毫无保留地告诉张希夷。古文字研究是一种非常专门的学问,甲骨文又是古文字中的一个重要分支,张希夷在博物院工作,接触的东西多,可谓得天独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外公与张希夷通信,与其说是给他指导,还不如说是给他鼓励。外公知道张希夷在“五七”干校没有很好的研究条件,或者说根本没有研究条件,他告诉张希夷,条件的有无,都不该成为放弃的借口。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外公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诫张希夷,他就是因为没能坚持,一辈子也没有把学问做好。
  在给张希夷的信中,外公讲到了自己人生中的放弃,他本是学畜牧的,因为没兴趣,大学没念完就不学了。正式入门拜师,他开始跟张济添学习古文字学。这以后,当教员,当校长,断断续续没有放弃研究。可惜世道渐乱,他当了国立中学校长,收入略有增加,又要忙于俗务,又要养家糊口,最后不得不放弃。再以后,艰苦的抗战期间,外公以一篇谈甲骨文的论文,名动海内,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拍案叫绝,写信与之约谈,并推荐至中央大学教书。外公大学没毕业,没有一纸文凭,不是科班出身,没有出国留洋,能跻身大学课堂,按说是很不容易。
  可惜古文字学在大学不受学生欢迎,同行之间又多有排挤,研究条件虽然有所改善,但心情并不痛快。当时某著名教授,故意将外公所需要的书籍资料,全部从图书馆借走不还,到考试时,又煽动学生与外公作对,打小报告。文学院院长和教授是好友,只知道一味袒护,结果外公一气之下便离开了。这次离开,索性拖儿带女,从国统区回到了沦陷区,回到家乡南京。对当年的这次负气出走,外公相当后悔,毕竟是白璧微瑕清誉有损,他总结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诫张希夷,不管时局如何,不管人事怎样,做学问之人,唯有坚持再坚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条道路走到黑。
  张希夷后来对学生弟子谈及外公的古文字学问,评价非常之高。他说先师魏仁是个极度谦虚的人,一辈子默默无闻,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不能因为他为人低调谦虚,就掩盖其学术成就的光辉。以张希夷在学术界的大佬地位,他的这番话很有分量。外公在死后多年,经常还会被人不断提起,他的文稿可以整理出版,他的书法开始在网上被拍卖,与张希夷的推崇有着直接关系。
  张左注意到,外公与张希夷的通信中,常常也会提到自己,虽然都是闲笔,他读到时却感觉十分亲切。譬如说张左睡觉打呼噜,小小年纪,竟然有地动山摇之势。又说刚上中学的张左,追求进步,学校新近又开始有了红卫兵组织,此“红卫兵”与前些年颇有不同,必须成绩好老师喜欢的学生,才可以参加,仿佛当年之遴选品行优良学生,说张左因为没有被选上,嘴上尽管不说,而心中颇不快乐。
  时间应该是1970年,外公与张希夷的通信,除了讨论古文字,就是谈养牛,谈自己的身体。外公身体越来越差,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觉得自己岁数不小了,迁延蹉跎,来日无多,常会发出一些哀叹。外公说外婆时常抱怨,抱怨儿女皆不在自己身边,虽然有张左在一旁可以跑腿,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还需要大人照顾。外公也说到了自己的担心,担心他们二老离开人世,而张左仍未成年,谁会来负责他的生活。
  阅读张希夷与外公的通信,张左感到最有趣的部分,是关于怎样养牛。张希夷到了“五七”干校,最初安排在炊事班,炊事班油水足,他告诉外公,说自己正开始发胖,感觉肚子大了一圈,没想到烧饭和做菜那么简单,他不但学会了发面做馒头,还学会了做豆腐。不久,又被分配去了养牛班,张希夷所在的“五七”干校,一共养了九头水牛,还有一头很瘦的毛驴。这地方前身是部队的一个农场。不只是博物院,省文化系统的许多单位,都安排在这里劳动学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