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着火焰把他的全身包裹,热量迅速上升,他叹了一口气,牙齿松动了一些,我感觉到他安心了,他感到自己的献身是幸福的,他救了整个商队。现在,他即将欣慰地在火焰中获得自由。
我想哭泣,可我是一枚钱币,没有眼泪。我在年轻人的嘴里变得发烫,那是火焰的温度,把他烧灼,也把我烧灼。我感到要晕过去了。我是一枚钱币,我在那个年轻人的嘴里,而他以他的牺牲救了商队所有的人。
二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柴火堆早就变成了余烬。年轻人已经变成了灰,和柴火的灰烬融为一体。一阵风吹来,骨灰和柴火灰就飞起来,散落到附近的草地上。
过了一些天,我在大地上裸露出来,我的身体能感受到大地的冰凉。牺牲自己的年轻人没有了,他值得吗?我在想。会有人说这不是我要思考的,我只是一枚汉二体铜钱罢了。我孤零零地待在那里,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我的头顶是蓝天白云的倏忽变化,星星月亮和太阳交替出现,云晴雨雪天都让我麻木。
我只是为这个年轻人感到痛惜,可我说不出话,我孤零零地待在山野中。
好像是到了秋天,周遭所有的草木都变成了金黄色,羌人也向祁连山深处的冬牧场而去,山这边再也没有人烟,也没有牛羊吃草。大地是金黄色的,空气也变得干燥,这让我有些振作起来。
有一天,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摸到了这片土地。他们走过来,找到了当初祭祀仪式举行的地方,在灰烬里扒拉着,搜集年轻人的骨殖,放入一个陶罐。我蹦了出来。我也看到了这两个人的脸:其中一个我认识的人,就是那个粟特老人,不认识的,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我立即就明白了,那个姑娘就是他在酒泉郡的侄女,他们找到了这里。太好了,我兴奋了起来,我的命运发生了转机,我不会在这荒郊野外度过余生了,我不再是一枚可怜的孤独的钱币了,我会被他们带走。
果然,粟特老人看到我,把我拿在手里,装进他的口袋,我又和一些陌生的铜钱兄弟在一起了。他带着姑娘在年轻人被献祭的地方行了纪念仪式。然后,点燃了荒草。大片的荒草一下子就烧开来,这是荒火,也是愤怒之火,把地皮上所有的荒草全部烧掉,火焰蔓延开来,他们就匆匆下山了。
到了山下,那里有一个小型的马队在等待他们。他们向着于阗而去。在路上,我听到了粟特老人的谈话。原来,粟特商队到达河西地区,商队分成两路,粟特老人到酒泉后发现他的嫂子已经去世了,只留下侄女一个人,他就决定带她回撒马尔罕老家去,那里有更多的族人可以照料她。他给她讲了年轻人献祭的故事,并把那个年轻人要老人带给她的东西都给她。她非常感动,觉得没有和这个年轻人谋面,实在是今生之憾。下辈子一定要嫁给他!并相约一定要找到年轻人献祭的地方,为他祭奠。他们做到了。
回到于阗,一切都变得热闹起来。几个月的寂寞时光对于我来说太难受了,荒郊野岭的孤独让我发疯。粟特老人在一家餐馆把我支付给了老板,他带着那个漂亮的侄女继续西行,回到粟特地区,他们要回去颂扬年轻人的献身故事,并在寂静之塔的墓地埋下他归乡的骨殖。我估计再也不会见到这叔侄女了,蹦起来,眺望他们的背影消失。
一枚钱币在都市中过着的生活,注定是无比热闹的,我不断转换着主人,我所处的环境也不断转换。谁都不知道我身上的咬痕,是那个年轻人留下的,只是我变得容易发亮,在所有的钱币中总是容易被看见。
我又和很多钱币在一起了。在于阗,我和五铢钱相遇,还有贵霜钱币,还见到和我一样大小的汉二体大钱,以及更多的汉二体小钱——它们是我们的小弟弟。汉二体钱在于阗使用之多之方便,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这里的人按照我们身上的图案,将我们分成马钱和驼钱。马钱和驼钱还分大钱和小钱。于阗到处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只要是聚在一起,就互相碰撞,为了祝贺我们的相遇和即将发生的别离,就是一阵阵哗啦啦的响声。哎呀,那可真是快乐的日子,我再次见识到于阗的繁华和人们生活的热闹。
可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这年的冬天,我发现整个冬天里于阗都没有下雪。往年里于阗还是会下雪,这样很多积雪会被藏进雪窖,留待来年春天里作为饮水使用。流经于阗的两条河全部断流,也是冬天发生的大事。我感觉到,在我流转在不同人之间的时候,这个话题开始变得寻常起来。
转过年,到了春天,于阗依旧没有下一滴雨。这时,由于一个十分巧妙的机会,我进入于阗王公贵族的圈子,在他们之间来回走动。于阗的贵族们议论的,也是从冬天到春天一滴雨雪都没有下的奇怪事情。
春天是万物复苏、草木茂盛的时候,可田地里撒下去的种子,都在裂开的大地上、泥土的缝隙里哀号。树木应该发芽了,可树枝全部变得焦黄,并且开始枯死。河流继续断流,于阗王城的皇宫和居民用水,都只是依靠几口水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