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父亲任教的第一所乡村小学,坐落在大山深处,不通车,全靠走路,吃水用粮肩挑背扛,取暖做饭全靠柴火。住宿条件也极其简陋,床铺由木板加棕垫拼成。村小学的规模不大,学校只有3名老师,承担着5个班的教学工作。
我跟父亲住校,或许在大多数孩子眼里,这是很令人羡慕的,但我其实更羡慕他们:寒冷的冬天里,他们可以找来破旧搪瓷碗,扎上铁丝提手做成火盆,再装上木炭,只需一块红木炭作引子,手臂舞动小火盆快速转动几十圈,就能得到一小盆燃烧正旺的木炭火;几双冻得通红的小手聚拢到小火炉上烘烤取暖,别有一番童趣。那些自备干粮的小伙伴,会在口袋里揣上烧苞谷籽、炒黄豆,在书包里装上烧洋芋、烤红薯或玉米面馍馍,以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充饥。偶尔有同学分享给我硌牙的烧苞谷籽和冰冷的烧洋芋,我吃得格外开心。
那时候还没有吃早点的习惯,学校的早饭和午饭是一起吃的。有时纵然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也只能等父亲把计划的课上完,才着手做饭。老师们做饭用的柴火是在村委会的支持下,由学生自愿上交的。放学后,父亲也会带着我去学校旁边的林地里捡些柴火,用作取暖。
周末回家,从一座山穿行到另一座山,到了离家最近的山头,隐约可见妈妈在土房子的门口张望着;若听见妈妈唤我小名,那一定是她已经做好了饭菜,在等我归来……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后来又辗转了几所村小学。虽然新的学校离家更远、条件更艰苦,但父亲欣然接受组织的调配,不畏苦与累,坚持带着我和山里最朴素的孩子们,在求知的道路上前行。记忆最深的是父亲任教的竹山村,那时他被推荐去竹山村小学当负责人。于父亲而言,在不熟悉的地方工作,压力自然很大。从我们家出发到学校,至少得走三个半小时,跋山涉水经过青石板河到张家梁,再翻山越岭经过王家沟、小席窝到陈家崖,最后还要走半小时的羊肠小道,才能到达半山腰上的竹山小学。第一天跟随父亲去学校,我就出了状况,半道上突然肚子疼得厉害,无法行走。大山深处条件有限,父亲背着7岁的我一路狂奔到一户农家,从“灰炉坑”里掏了他认为最干净的地灰,按照自己从药书上看到的土方子,兑水让我迅速喝下。说来还真是神奇,不一会儿肚子不疼了,父亲背上我继续赶路。快到学校时,远远看到村委会几位成员及部分村民早已等候在村小门口。
当时,让父亲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那连绵的大山深处,村民们的思想觉悟并不低。再穷不能穷教育!村干部和村民们都很支持学校的工作,时刻关注着老师们的伙食和住宿条件,经常和父亲一道想方设法筹集人力物力修补学校,尽全力增添基础设施,改善教学条件。
每年腊月,为了感谢老师们的辛勤劳动,村民们在杀年猪时总会优先邀请老师们到家做客。他们会准备一大桌子农家菜:刚从雪地里拔回来的萝卜炖排骨、历经风霜的白菜帮切段炒新鲜肉、白菜叶儿烧猪血汤……再配上一坛苞谷酒,将对教育工作者最真挚的感激之情全都表达了出来。乡民们的热情质朴而自然,围坐在冬天里的柴火堆旁,火光映红了面庞,火焰温暖了全身,而那些年的白菜帮子吃起来是真的甜,多少年过去了,如今的白菜帮再也吃不出当年那种甜甜的味道了……
多年以后,我与父亲再次回到他任教多年的竹山村。一路上,父亲默默无语,细心观察着车窗外的一切,随后感叹这里发生的巨大变化。眼前,家家户户都是楼房,还都配备了摩托车,其中多数门前都停有小车。我们来到当年的竹山村小,早已物是人非,只剩下少许痕迹。偶遇村民,他们认出了父亲,客气地招呼我们进屋喝茶。父亲耐心询问他教过的娃儿们现在的状况,脸上不时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父亲在我的人生轨迹中始终充满正能量。小时候,父亲于我而言,就像百科全书,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的一言一行时刻影响着我。我出嫁时,性格刚毅的父亲流下了眼泪,他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要好好过日子,“家和万事兴”的话语一直勉励着我;成家后,我真正领悟到了他“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的人生箴言;当我开始创业时,父亲告诫我:“创业难守业难知难不难,读书好耕田好要好便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个做山村教师的父亲,我是引以为傲的!如今,父亲从教40余年,即将退休,我想他于家庭、于子女、于同事、于学生,都应该是问心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