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碑,就是一群人。一群碑,就是一群月亮。
站在永寿县明月山上,光亮从四面八方涌来。只有暗云,只有无垠的月光铺满大地,只有麦茬地里的泡桐树影在摇曳,只有娄敬石像在眺望长安。我在山上游走,却走不出月光的幽深。建信侯见过这里的月光吗?月光有多远,远到了漆水尽头,远到了渭北的原上。见到山上的月光,就会想起山上的娄敬,想起那些字迹模糊的残碑。最初,那些碑,只与娄敬有关。后来,它们也长成了山上的植物,也就与这里的草木有关,与明月有关。
那些碑,还在呼吸过往的风,还保留着过往的痕迹。我在那片草丛里坐了一个晚上。我的身体被清冽的寂静淹没,皮肤上长出荒草,头发上开出绚烂的花朵。春天已远逝,夏日正徘徊,那些无法辨认的文字背后,凝结着怎样的情绪、怎样的面容、怎样的感受,谁能复述呢?看来,语言也会模糊不清,甚至失去逻辑。那些立碑的人,那些前来瞻仰的人,把教诲和半生的经验丢在山岗上,他们以为会不朽,以为会被后世铭记,然而,没有什么能抵抗过风,抵抗过一个又一个春天。季节最无情,送来白昼,送来雨水,送来落日,送来匈奴的密语,送来黎明,一个个生命,却被覆灭,了无痕迹。没有谁还会记起那些卑微的人生,那些微不足道的笑容和痛苦。
尽管那些碑还在证实着历史的遗痕,但谁还能还原娄敬的声音和眼泪?因为那些曾出现在这座山上的生命,大地才有了许多缝隙。那些碑,就是在填补这些缝隙。当我们在铭记某些事物时,事实上,我们已经遗忘了大半。那些山顶的残碑,是在唤醒一个个的生命。或者说,是在提醒我们不要那么匆忙地遗忘那些依然在乱石间号啕大哭的枯草,那些曾经鲜活如今依然鲜活的风声,那些照耀过古人如今依然在照耀我们的月光。
继续攀爬,穿过弥漫在山顶的喧嚣,踏过自云间泄漏的暗光,到建信侯石像前,野花正艳,鸟息枝头。那时,傍晚还在,脚下的山石在奔跑,远山淡影拖拽着青色云霭渐渐远离,你看不见一个村庄,听不见一声狗吠,一片青茫茫的幽光笼罩着大地。那时,我和那些碑,都是孤独的岛屿,都是无家可归的浪子,都是徘徊已久的死亡,都在唱着悲切的山歌。
我们如此靠近月亮,却无法拥有月亮。我们如此热爱这块土地,却注定只是过客。墙角的虫鸣。一层厚厚的脚印。一股垂死挣扎的西风。我们感叹,我们遗忘,我们消失。只有那些碑,还围着柏树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