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去汉山逛逛吧,咱也来个汉中半日游。”在医院办完事,先生突发奇想。近一年多,我大部分时间在儿子家带小孙孙,与先生总是聚少离多,加之他这几年身子总不利索,很少主动提出门游玩。难得他有这份兴致,原本想去儿子家看看小孙子的我,欣然同意了。
车行汉山,雨后初霁。山野的绿意饱含水汽,沉甸甸地仿佛要滴落下来,在阳光下泛着深浅不一的釉色。摇下车窗,风挟着树叶与湿土清冽的气息灌入,虽暑气难消,却足以涤荡心神。这感觉,与记忆中去年夏夜那人声鼎沸、闷热难当的汉山,全然不同。
不一会儿,就到了汉山顶金山谷。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将山岩与树木的影子慵懒地拉长。一下车,我就看见那座悬于两山之间的玻璃吊桥——它在朋友圈里总是热闹非凡,此刻却像一匹被遗忘在半空的透明鲛绡,在澄澈的天宇下泛着冷光。
他转过头,带着一种我许久未见的、近乎少年的挑战神情,问我:“怎么样?敢上去吗?”“你呢?你敢,我就敢!”他没有回答,只朝着“吊桥入口处”的路标努了努嘴。
顺着路标,我们慢悠悠地攀爬,半个小时后来到吊桥边。山顶的风果然清爽,不一会儿便吹散了我们周身裹挟着湿气的闷热。“去吧,去挑战一下!”在他的再三鼓励下,我走上了吊桥。
踏上桥面的刹那,恐惧感从脚底倏地传到了指尖,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栏杆。身后传来售票大哥的叮嘱:眼睛往前看,大胆走!稳了稳神,我目视前方,向前,跨出一步,又一步……脚步越来越稳,速度越来越快。眼角余光里,我感觉近处的山峰似与我同行,又仿佛行走在天地两界,体验到一种超脱尘世的空灵之美。行至桥心,我停下脚步极目四望,南郑县城尽收眼底,汉中市区隐约可辨,一种“登汉山而小汉中”的感觉油然而生。原来,恐惧是可以被壮阔的风景稀释的。
“往前看,不要看脚下!一点都不怕——”转过身来,我对着桥头正准备出发的一家四口大声喊。桥面上,刮过一阵风,携着孩子的笑声和年轻妈妈的惊叫声,在山谷里回荡,闯入我的手机,定格成一段挑战成功的视频。
返回后,我开心地给他回放“挑战”经过,准备稍作休息再原路下山。先生的决定出乎我的意料:“咱们过桥坐索道下山吧。”好啊,今天的挑战要升级啦!
怕他反悔,我迅速补了张票,拽着他走上桥头。远眺,桥身如一条透明的弦,紧绷于峭壁之间。他探头一瞥,视线触及桥下深渊的刹那,紧紧抓住栏杆的指节变得惨白,双腿也僵住了。“莫往下看,”我轻声说,“往前看,看对面的山。”一边牵住他的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飞快地瞟一眼脚下,又猛地抬起头;脚步有点迟疑,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怕惊醒了什么。这二百米的路,于他,不啻于一场漫长的征伐,每一步,都是在与内心深处那份原始的、对于坠落的恐惧搏斗。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潮湿,和透过掌心传来的、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我不再催促,也不再出声,只是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行至桥心,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得桥身有极轻微的晃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停下了。然后,目光越过脚下的深渊,望向了远方。北望,是秦岭巍峨的剪影,如一道青灰色的巨大屏风,在薄霭中绵延不绝,沉默地矗立在天地尽头;脚下汉山层峦叠嶂,竹树丛生,平静得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此刻,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桥面上,每一块透明的玻璃都闪耀着璀璨光芒。我看到他紧蹙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那绷紧的侧脸线条,也柔和了许多。“真好。”他长长舒了口气,轻轻吐出两个字。不知是说风景,还是说这迈过一道坎后的心境。我咧开嘴角,松开了紧紧牵着他的那只手。朝前走几步,转身,给他拍下了一张照片。再次起步时,他的步伐虽仍谨慎,但明显轻快了许多,如同漫步云端之上,每一步都踏出了凌空蹈虚的诗意。
从索道滑下山,回到停车场,我忍不住给他点赞。他不言语,但我分明看到他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浅浅的得意。汽车绕行在盘山公路,回望那已缩成一小段银线的吊桥,我想起《诗经》里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鹰与鱼的自在,是生灵的本性,而人的一生,更多的便如这桥上之旅,在于如何与自身的局限和恐惧周旋,并最终寻得一片内心的澄明。
这汉山半日,登临的不仅是一座山,走过的不仅是一座桥,倒像是我们在庸常生活里,共同完成的一次小小的、辉煌的出征。
生活是需要这样的小确幸的。下次,该带着我们的小孙孙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