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幕式很隆重,嘉宾胸前戴着鲜花,领导应邀说话,代表热情发言,张希夷很激动地致谢。然后开始参观,放在最前面的,是一篇张希夷的自述。在这篇自述中,他谈到了自己做学问的历史,谈到了自己的书法渊源。更多的是谈到自己的前老丈人,外公对张希夷的学术生涯有着非常大的帮助。展品中既有与张左曾祖父有过交往的名人的书法,也有他曾祖父的两副对联,更多的还是外公魏仁的字,有条幅,有对联,还有大量的书信。外公的字确实是好,张左看了十分震撼,他没想到它们挂在展厅里,竟然会那么显眼,那么熠熠生辉。时光正在倒流,站在展览大厅里,张左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由于这篇自述很长,张希夷老眼昏花,结果便是让张左用小楷抄出来。在张希夷的弟子中,其实也有能写毛笔字的,但大家一致认为,让张氏后人张左来抄写,显得更有意义。张左的小楷马马虎虎,拿得出手,毕竟小时候在外公督促下,写过许多年《多宝塔》。张希夷的女弟子,一位女博导,看了他抄写的“自述”赞不绝口,说你爸爸曾对我们说过,说他儿子的字比我们都好,尤其是小楷精妙,还是有点功夫,可惜他后来学了什么化学,没有继续写下去。
张左听了这番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张希夷很少表扬儿子,他们父子之间,在过去的多少年,接触机会并不多。小时候,张希夷根本不管他,到了晚年,名声越来越大,地位越来越高,也就越来越看不上自己儿子。现如今的张希夷,桃李满天下,名声十分显赫,学生中有做大官的,光省一级的领导就有两个,非常有地位的学术掌门人也有好几位。学生沾了老师的光,老师也反过来沾学生的光。张左只是一名普通中学老师,上大学前,当过四年营业员,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学,是七七届,是第一批大学生,当时也算是有出息,然而在张希夷眼里,在他那些功成名就的学生弟子心目中,像张左这样书香门弟的名人之后,混成这样,多少有些平庸。
张左一手漂亮的小楷,为自己挣了些面子。张希夷当面也表扬过,说你那字写得比我还好,还有点功夫,可惜就是没文化含量。张希夷告诉张左,说你外公的字才是真的好,我那字其实很一般,很狗屁,现在人都不懂字,什么书法不书法,古人从来不说书法两个字,中国古代人就没有什么书法家,人真要是有了学问,书法自然会好。张左觉得张希夷明面上表扬他小楷写得好,实际上还是嫌儿子没学问,不光是没学问,更是嫌他没出息。与张希夷相比,张左太默默无闻。
也正是在这次为张希夷举办的书法作品展上,张左第一次意识到他外公的字,是真的好,越看越好。难怪父亲会极力推崇,张希夷的字虽然不算第一流,甚至是不入流,但是他的眼光,却没有任何问题,真的懂书法之道。他告诉张左,自己的字没有根基,因为他也是个新派学人,上新式的学堂,小学中学大学都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最后还能写几笔,与外公的指点分不开。
张左因此回想起自己外公,想起他当年怎么写毛笔字。说起来也没什么,就是天天一定要写。写多了,自然就好了,外公曾经说过,过去的账房先生都能写一笔好字,为什么呢,因为他一直要写。外公最喜欢写信,只要有人给他写信,一定要回。张左记得外公喜欢在别人来信的背面给人回信,说这样可以节省纸张,写字的人必须爱惜纸张,砚台倒上几滴茶水,用墨轻轻磨上几下,就能一口气写下去。作为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外公喜欢说自己也曾经是新派人物,五四运动时,也参加过示威游行,那时候他还是一名学畜牧的大学生,他们抬着一口棺材在南京大街上游行,誓死要保卫青岛。
张左只知道五四口号是科学和民主,不明白外公当年为什么要抬着棺材游行。有些事张左永远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畜牧的外公,最后成了一名中学校长,成了一个古文字学家,死后又成了著名的书法家。张左曾收到过一封来信,外公一个学生的后人寄给他的,说手里有两幅外公不同时期的作品,一幅写于四川成都,抗战时期外公自己的一首诗,还有晚年抄写的毛主席诗词《送瘟神》,有行家看过,说这两幅字绝对是外公的书法精品,非常值得收藏,已经有卖家开过价,愿意以很高的价格收购。这个学生的后人写信要表达的意思,就是问张左家人想不想收藏,毕竟物归原主才是最好选择。
张左没回信,来信附了两张照片,其中外公写的那张《送瘟神》,当年张左曾看着外公怎么写。当时他还帮着磨墨牵纸,然后又到邮局去寄。张左不知道对方说的高价是多少,决定不予理睬,一来自己没钱收购,二来他们家外公的字太多,不在乎多此一张。张左小时候练过字,对于书法好坏,说穿了也不是很懂。外公的书法作品有了价格,经常有人上门淘宝,张左也卖过几张,张希夷知道了不太高兴,让他以后不要再这么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