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塬是一个大塬。
天下最浑厚的黄土,在此沉积,在此被翻动。起来一场大风,太阳露头的时候,是一张红脸,从塬的这边吹,吹到塬的那边,太阳落下去了,还是一张红脸。一早一晚,大风还吹着,吹了几个来回,还不走。女子的脸上吹出了血丝,吹出了胭脂般的红团,到外地去,成了塬上人特有的标志。而男人的脸面,风吹上去又撞回来,如生铁一般,色泽黑硬,大风里行走也高仰着头,于是脖子都很长,喉结是鼓凸的,像一个攥紧的拳头。
就是这些人,土著还是外来的,把一个家安顿下来了,在塬上种麦子、玉米,种胡麻、油菜。
麦地广大,麦穗自带锋芒。颗颗麦粒,安定人心。有粮食,有收获,这个人世就乱不到哪去。
由此,董志塬获得了陇东粮仓的美誉。
胡麻花是天蓝色的,似乎不是一种油料作物,似乎光是开花,就完成了使命。油菜花大片的黄,像是具有独家提纯术,像是那满眼的黄都可以食用一般。
黄花菜如同观赏植物,花苞在萌动期缓缓打开,看着有定神作用。它通常种在田埂,尽量不占地方。花朵细长,须在未开放前采收。通常在大清早,在露水还没有蒸发之前。就在踩实了的土地上,就在太阳下面晾晒,渐渐收缩、干枯,成褐色的长条状物质。塬上人家爱吃细长面,臊子的配料中少不了它。西安的名吃小炒泡馍,或羊肉,或牛肉,配菜种类多,黄花菜是其中重要的一味。有一家店,开张初期,厨师善烹调,小炒泡馍里有黄花菜,每天顾客满店,老板为了节约,不再放黄花菜,门面变得冷清,只好挂出转让的牌子。这黄土滋生的黄花菜,看似普通,缺少了,滋味高下立判,就有如此神奇的效果。
塬太大了,塬上有塬,我的老家就在这塬的北边,叫平子,属于早胜塬,风水排在董志塬前面。
离开家乡多年后,父亲终于回去了一次。而且还打来电话,让我也回去。那阵子,我在陇东马岭川的董家滩谋生,所处的位置,其实在董志塬的下面,在一条川道的中间。我大早上赶班车一路钻沟爬坡过去,花了四个多钟头。先到的宁县县城,在一个背街巷子的车马店,找见已经住下的父亲,一起出去寻吃的。这一次,父亲不光叫我过来,我哥也跟着过来了,在部队当兵的弟弟也被叫来了。一起走出去,父亲脊背弯曲,我们几个人高马大,枪杆子一样。
父亲回老家,竟然打了一场官司。
早胜塬上,各种手艺人,木匠、铁匠、石匠,是不缺少的,这些人的活计,和生活、农事联系最密切。父亲学了木工的手艺,一技在身,想法就不保守了。图谋发展,得到城市去找机会,这在那个时候,算不上冒险。父亲背个铺盖卷,带上木工器具,离开董志塬,一路向西,来到三百公里外的平凉城。先是给别人打工,有了积累,开了一间木器铺。由于用料实在、加工精细,木头的箱柜、方桌,做出来就有买家;木桶、木盆、搓板、板凳、风箱这些,每天都有出货。几年下来,有了名声也有了银钱,成了家,过上了暖和日子。父亲在平凉这边刚安定,就接走了留在老家的我爷,老家就没有亲人了。这一走几十年,再也没有回去过。原来的窑院没有人住,也没有人管,村里一户人家就住进去了。这都过去许多年,一个老家的远房亲戚,从兰州过平凉,嘴长地给父亲提说起窑院被占的旧事,父亲的情绪激动起来,当下作出决定,要回老家去,要争个长短。
正是五月天气,坐上乡间的中巴车,从宁县县城往早胜走。路两边是大片的农田,望出去很远,农田变成了一条线。隔上一段,路边,稍远处,闪过农户的土房子。经过苹果园,土墙后面的果树正在热烈开花,像是在里面起哄,像是要突围出来。车子在一个小卖部门口停下,到地方了。连着穿过几片麦地,麦苗手指宽,绿中透黑,高过膝盖。麦穗也出来了,摸上去扎手。又是一年好收成,虽然是别人的,我们都高兴着,还述说着、议论着。
就去看那座窑院。
董志塬上大多是平地,于是,就在地面上往下挖,挖出一个方坑,通常是长方形的,挖下去大约三人高的深度,就在一面的土壁上开挖窑洞,另一面留出一个通道,像猫耳洞,人从猫耳洞进出。
这样的窑院,叫地坑院。
我们去的地方看着很破旧,是父亲住过的地坑院吗?站在上头往下看,我看到窑洞里出来一个人,并没有往上看,只是在一棵杏子树下捡拾着柴火,看得出来,他分明知道有人在上面往下看,而且,不是随便看一眼。也就能判断,占据了父亲窑院的这一家人,已经知道这个窑院曾经的主人回来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父亲在那个人出来的一瞬间,竟然往后退了一下。
这一趟返乡之旅,为了其实已经放弃的老窑院,到底值不值得呢。最后的结果呢,在我看来有些滑稽:赔偿了一截子木头。父亲因为掌握了一门手艺而离开家乡,几十年后再回去,带走的是一截木头,似乎就把留在家乡的牵挂和不舍都带走了。这其中是否寓意了什么,也许只有父亲才有深刻而具体的感受吧。
我知道的是,这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去过。养育了父亲的这个塬、这方土,和父亲的关系,就这样终结了。
被父亲接到平凉的爷爷,在我童年时就去世了。又过了几十年,父亲也在异乡的泥土里睡下了。在早胜塬的集市上,几十年过去了,有那么一块地方,依然摆满案板、凳子和箱柜。制作这些器物的木匠守在一旁,等待着买主。这些木匠中间,已经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了。分明的,那个年轻的,就是年轻时的父亲;那个年老的,就是年老时的父亲。父亲离开了,又回来了。
那一次去老家,我也是头一回。不过,我十七岁出门,先到董志塬上的驿马求学,两年后去了庆阳,在山沟里进出,对于黄土塬有了血肉碰撞般的认识。我一次次在董志塬上上下,也一次次经过通向老家的路口。那个路口叫宁县路口,通常会停车,会有人下车。当初,我不是为了回溯父辈的过往,才来到陇东的。无论是食草动物还是食肉动物,长大了都得离开父母,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为了生存,我盲目地投向一个远方,来到了陇东。在这片地域的经历,构成了我的成长和记忆。
那些年,我回平凉探亲,一头从董志塬的西边上来,再从东边下去,同一条线路,回来的方向正好相反。经过宁县的这一段路,有太昌、和盛、肖金、彭原、西峰。当地方言里,说一个人聪明,说“鬼得很”,说一个人傻,说“瓜着呢”。还编排了故事,来讥讽聪明人:当地祭拜神灵,供品里有一种面人,是用和好揉到的小麦面,捏成动物、花卉和人物的样子,上笼蒸熟,再点上红颜色、绿颜色,能看又能吃。通常在红白事和重要节庆时加工制作。这样的面食,叫花馍馍,是献给神灵的,称之为面鬼。就说这一天聪明人和傻瓜都被神灵托梦,说是想吃面鬼了,让天亮前献上一斤面粉的面鬼。聪明人赶紧准备,一个一个面鬼,都捏得很精细,腿脚齐全,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天亮了,聪明人的面鬼摆出来一排一排,一看就用了心、尽了意。傻瓜手笨,一斤面粉,只团了一个面鬼,相貌上也是粗陋的。聪明人觉得自己占了先,会得到神灵夸赞,傻瓜则有些垂头丧气。把聪明人和傻瓜的面鬼比较了一下,神灵指着傻瓜的面鬼发话了:还是这个鬼大。这个故事讽刺了聪明人,“鬼大”是很聪明的意思,却落到了傻瓜头上。
那些年,塬上的人,出门不骑牲口,骑自行车。塬上平坦,不论柏油路还是土路,都适合车轱辘跑。自行车不烧油,不吃草料,蹬上几脚,能骑到天上去。谁家能有一辆加重的红旗牌自行车,顶得上大牲口。有的人家,平时把自行车挂年画一样,挂在正房墙上的醒目位置,成为一个装饰,也算是民间的另类装置艺术的呈现吧。还有一个直接原因,这样做,也能让意图借用的人不好意思开口。那时候,人们把自行车当宝贝,像看护孩子一样看护自己的自行车。我经常见到,人们在自行车的后座驮大肥猪、水缸,驮箱子和柜子,要么是去赶集,要么是从集上才回来。自行车出的可是大力气。
我喜欢上了塬上的集市,礼拜天无聊,就惦记着赶集。乡村的集市,那场面之大、人之多,是相当吓人的。最热闹和繁盛的集市,一个是年集,一个是收了麦子之后。通常就在路两边伸展出去,遇见河滩下河滩,遇见山头上山头。吃喝和日用在路边,牲口交易地方僻背,味道大。一个地方如果逢集,摊位和赶集的人拉链一样把路拉住了,人能走,车过不去。要是哪辆车鸣喇叭,就像接到通知,人挤得更厉害,更过不去了。一个塬上,不同村镇,逢集日子错开,做买卖的就可以倒开时间,轮着到集上去。塬上的人喜欢赶集,也能计算,哪一天哪里逢集。年集人多,世上的人,都来了,来赶集来了。置办缺物是一定的,年货是成捆成袋买,少不了的是猪肉、粉条、辣子面,像是不过日子了,像是憋了一年,就等着赶年集买个痛快。
记得在技校时,到驿马赶集,走路吃力,看身边不时过去一辆自行车,就在后面快步撵上去,一边跑,一边轻轻一跳,就坐到了后座上。年轻人身子灵活,都坐到上面了,骑自行车的老乡觉得蹬踏得再用力才察觉。扭头一看,双方都笑了。如此搭便车自然省力,老乡一般也不会发火。后来屡屡遇见,又不情愿,骑自行车的老乡会加速通过,让我们占不上便宜。
我离开董志塬,也有许多年了,不过也不是断电那样断开,只是在远方怀念。不是这样的。这中间,由于工作上的原因,我依然能频繁地回去,也见识了这个大塬上剧烈的变化。这些年,董志塬上修了高速路,经过那些熟悉的地名,想要看上一眼,一闪就过去了。几年前又通了高铁,身体上的感应被速度省略和简化,对于一方土地的感受,也不那么具体了。这个大塬,和这个时代没有脱节,有了新的面貌,对于这样的变化,我是喜悦的。
经历的长度能用双脚再次丈量吗?又怎么能保证,心里想的和眼前看的,像接电线一样接上,通上电不会跳闸呢?如果能划分和标注,我现在的在乎,是不是曾经的叹息,又有过不甘和挣扎,而被我格外珍惜呢?当我踏上这片土地,高和低还可以区别,天与地也能够清晰界定。这方土地,送出去一茬茬人,也承载游子回来的脚步。
看啊,远处,杏花开放,叫一声杏花,是不是还能听到那令人心疼的答应。看啊,一个戴草帽的人,把麦子放倒,麦香在空气里弥漫。看啊,谁从油菜花地里出来,拍打着裤腿上的花粉。看啊,拉了一车荞麦捆的三轮车,从一个土路的路口,突突突开进去了。看啊,冬天还是干冷干冷的,干枯的树枝上,麻雀在呼吸,嘴尖上喷着一小股一小股白气。